【本书下载于书本网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】 前言 咍咍(ㄏㄞㄏㄞ)!玩上瘾了 来了来了!项姐即日乐陶陶、喜孜孜地宣布──「这次的主题是『七出』。」 「哦?是『那个』七出吗?」 「没错!就是那个七出。」 哈哈!项姐是玩上瘾了。六婆、七出、十二花神,未来是否有二十四孝、三十六计、七十二变、一百零八条好汉、三百六十五行……孰知?我祈求上苍垂怜,前述例子请项姐别动脑筋,否则我只好泣血顿首写陈情表,请项姐随便罗织条罪名安上,推出公司外立斩…… 好啦好啦,万事说时容易做时难。当初的构想和项姐默契一致,要用最ㄅ一ㄤ、最特别、最突出的手法来诠释;泼墨也好,渲染也行,总之视觉效果要抢眼。但「七出」是古时男人休妻的理由,是项「罪名」,试问:「罪名」要如何「画」?总不能将意境画出来吧?(不孝?淫佚?恶疾……够了够了!)问题非常非常大,再怪再疯的设计都试过,却被困在「七出」的死胡同中,拗不过的啦。直到我和项姐肠枯思竭,双双倒地后,项姐的一句「爬起来吧!」然后我们决定放弃包袱,祭出我擅长的古典美女图粉墨登场,讨得欢喜采头,配上新版型,于是《动情精灵》系列,二零零二年一月正式激活上路! 有时常想,是什么因素能将其连成一气?每次办套书活动,就像项姐顽皮地丢出标靶,然后呢?万箭齐发,没有人要争冠军,大伙只拿团队奖,这就是万盛家族惯有的向心力。项姐常夸员工尽责、作家知心。特殊的情分交情,一直都是联系内外的关键;作家、画家虽彼此不相识,却有着亘敬相惜的默契,对外行事也一向低调,享受着隐密的创作空间,保持一切平衡。但对于每次能和未谋面的伙伴共事,在字里行间认识对方,感觉真好!而在期盼景气回春之前,大家都主动有着共体时艰的诚恳心意,也因此更激励了我们团结的情义。这次的套书活动,大家辛苦了,明年再一起开心努力吧。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,是我的新画集──《敦煌藏奇.供养人画卷》;由敦煌壁画上取材的灵感创作,伴随着一篇故事,交织出这套限量的典藏品。我们将其设计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画卡,自己深深喜爱。这又记录了我另一个创作历程。以后的创作之路,风格技法会转变,但都代表我阶段性的成长。在项姐鼎力支持下,我们严谨地想呈现完美的质感,好献给支持我们的读者们。 总之总之,今年已经尽力。(项姐在一旁点头……) 明年继续拼命。(项姐在一旁用力点头……) 德珍 于搏命中2001 12 26 序 生平第一次写「七出」中的妒忌── 生平第一次写穿梭时空……呃,《金琐姻缘》不算,那叫神游。 呃,好吧,我承认我的经历还很少,在写作方面还有很多第一次在等着我,就连太久没写的现代也差不多要算我的第一次了。 是,太久没有写了,以致当项姐定出穿梭时空、得在古今来回时,我瞬间异想天开的,立刻定出「现代三秒死法」(注:详情请翻内页)。 写七出的诸位,请原谅我,当妳们努力想着古今要如何融合才算平均时,我的女主角踩着阶梯,偷工减料地跑回古代了。 当妳们想着如何要用起炫的手法穿梭时空时,我很俗气地用了我擅长的写法──转世,加一点点的鬼幻。 呃,没有办法,上头明文规定超旧的手法不宜在新的年度再度使用,如时光机、如一跳崖再眨眼就是文明新世界、如躺在床上不停想着回到过去、如走进画的世界、如跑到尼罗河一路飘回现代……举凡二十人以上用过者,不宜再使用,以免折旧率太高,所以,请让我用很俗气的手法来表现吧──虽然,我很想偷偷拿基隆河代替尼罗河。 本书,「妒」的灵感来自于大家耳熟能详的「吃醋」典故,以及在某本书里所看的男女协议和平离婚的放妻书。 在那样男尊女卑的时代里,不伤和气的离婚似乎不多见,我一时兴起,就用另一种手法带入,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,只是想表达后世所看见的只是表面,不见得是当年的真实。 因为有不设限的特别版,所以喜欢写套书。这一次,很不小心地又多写了几个,其中也有小小的恶搞;请相信我,我不是故意的,原本只想很认真地写完一个,但就是太认真了,不小心爆破自己严肃的能力,长得两只角的恶魔代我写了三个「转世后的复仇」、「当文人遇上武妻」、「老夫少妻」。 离题太多,回来一下。 《没心没妒》,简单地说,并非指没心又没妒,而是意指没有心就没有妒忌;反之,只要有心,人都会妒忌的。 因为生平第一次写配角是丈夫,所以用了书信的手法来带动剧情。起恩兄,对不起,我不想看见你的脸。 我拥有现代人的思想,对于复数式的「老婆」,我绝对投反对票,而这本书,就是我对「妒」的感触。 另,七出里,当然不止一个妒。还有另外六个不同形态的故事,当我接下七出中的「妒」时,项姐提到其它同伴的灵感就像生爆米花一样,啪啪啪,一个接着一个,马上爆开灵感。 敝人在下我,只能说,妳们果然非泛泛之辈啊。(膜拜) 等书出了,请容我化身读者,一块拜读吧。 PS 走笔到今年,历经万盛感性系列、荳蔻系列、扬舞系列到今天的动情精灵系列(对,我知我老了),真的很高兴在这些系列里找到我很喜欢的作者们,尤其七出中里的作者有的自感性(呜,老人同伴);有的从荳蔻起步、有的则从扬舞系列开始(也可以叫老中青三代),这一次借着七出集合在新生的动情精灵系列,希望让各位有不同的感觉喽,祝新年快乐。 感谢,难得有一次终于能让我有机会就新年快乐了。(笑) 楔子 爬上床,从枕边拿出一对白玉小娃娃。 小娃娃是瓷的。圆圆的胖脸笑瞇瞇地,眼睛瞇成一条线,白白的脸颊有两抹红,额间有一颗朱砂痣,胖胖的身躯穿著白色的小衫子,过长的袖尾遮住交握的小手,瞧起来十分可爱。 她小心翼翼地捧到男孩面前,细声说道: 「很像你跟元醒哥哥吧?这是爹送我的。爹说,这是很久很久以前,从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开始留下来的哦。」 他才不管是何时留下来的,她在意这胖娃娃才是重点呢。 男孩的黑眸闪啊闪的,露出了坏坏的笑。见她抬起睑,立刻专注打量她手里的娃娃。 「真的挺像我跟元醒的呢。」他认真地说道:「而且还是一对,我跟元醒是孪生兄弟,如果不是苏伯伯先送了妳,我定要讨来收藏,一个是我的,一个自然给元醒。」他意有所指地说道,就是不知这个才六岁的麻子娃儿懂不懂他的话。 她怯怯笑道,重复亲爹的话: 「爹说,以后你跟元醒哥哥就算是苏家人了,是我们姊妹的大哥跟二哥,叫他一声爹也不为过。」 啐,谁不知那个一脸笑瞇瞇的苏老爹打的是什么主意?想要来个肥水不落外人田吧! 依大唐律法,同姓近亲者不得通婚,但若一表三千里者,则不在此限,苏老爹这老头打的就是这主意啦。还好爹娘在世时曾为他指了一门亲事,他不必卖身于苏家,就可怜了元醒……一想到元醒将来可能被迫娶这小麻子,他就忍不住想为元醒掉泪,呜呜。 他开口: 「妳知不知道妳爹在想什么啊?他可是说过,若苏家五位妹妹们长大了,郎有情妹有意,可与元醒成亲呢。妳猜,那个妹,有没有可能是妳呢?」他故意嘲笑她。这个小麻子娃儿还得靠面纱遮丑呢。 那日一来苏家,拉下她的面纱,当场瞧见她一脸麻子,真是笑坏他与元醒了。苏家妹妹们长相还算不错,尤其一站在这麻子娃娃旁,哎啊,那可是个个都是天姿绝色了。 她用力摇摇头,不觉他的讽刺。 「奶娘说,成亲是要跟最喜欢的人永远生活在一块,我最喜欢爹,元醒哥哥他……」咽了咽口水,小脸微露惧意。「他坏,我有点儿怕。」 怕死妳活该啦!没有眼光,难怪一脸麻子。正欲开口拐她借出最心爱的白玉娃娃,然后再故作不小心地摔在地上,不知道她会怎样?心里贼笑,双眼却露出认真,开口: 「少昂妹妹,妳这白玉娃娃可不可以……」 「送给你。」 「啊?」 面纱后的脸露出稚气的笑,把其中一尊娃娃举高到他面前。「你喜欢,送给你。你一个、我一个,大哥像放大的白玉娃娃,所以我每天看你就好了,这个你拿去。」 「喔……」下意识地接过这笑瞇瞇的胖娃娃。「真的要送我?」见她用力点头,他道:「那另一个送给元醒?」 她立刻摇头:「这是我的。大哥一个、我一个,晚上我对着娃娃说话,大哥那边也会听见的;而且,东西是要送给喜欢的人的,我喜欢大哥,把最心爱的娃娃送给你,爹不会骂的。」 「哦……原来,妳喜欢我啊……」心里又开始贼笑了,古灵精怪的脑袋已经在盘算要怎么欺负她才过瘾。恶劣顽皮是他与元醒的天性,可惜苏家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有多坏。 「喜欢。」她强调,高兴地说道:「这几天大哥都来陪我,我好高兴。以前只能待在屋里看书,可是我只认识几个大字,其它的好难读,爹跟奶娘又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我,所以,大哥最好了。」 「那还不简单吗?看不懂就不要看啊,谁教妳一直待在屋子里啊……」才脱口而出,忽地惊觉她的表情变了。是啊,她是麻子脸,当然不敢出房门,一出去,只怕会时常发生那日他与元醒乍见她脸时脱口的讽笑。 「大哥,你教我念书,好不好?」她敛起难受的表情,又露出笑来。小心把属于她的一尊娃娃放回床头后,拿了一本蓝皮书走过来。 他应了声,直觉接过那本书,摊开来,眼角偷偷瞄着她被面纱蒙住的脸。 好怪啊……明明被面纱蒙住了,方才他怎么知道她面纱下是难受的表情? * * * 「怎样?怎样?给她好看了没?」一出庭院,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男孩跳出来兴奋地叫道。瞧见兄长衣襟鼓起,他怪叫一声,立刻伸手探进。 「元醒!」要避开已是不及。 「哈哈,大哥,你厉害,我认栽了!」苏元醒举高这胖娃娃,叫道:「咱们打赌,是我输了,那麻子娃儿真笨,这么容易就交出来啦?大哥,你确定这真是她最心爱的宝物吗?才几天呢,就把这么心爱的宝物交给你,怎么可能呢?」 苏善玺心头有些闷,翻翻白眼道:「这是打她两岁时,苏老爹送她的生辰礼物,你说珍不珍贵?」 「也是。你怎么不当场故意摔破,让她哭得死去活来?」 「我……我……这么快就玩完,那多无趣?当场摔破,她岂不是对我有防心?以后还怎么玩?」 「也对,这整座宅院里没一个人好玩,就这麻子娃儿还可以玩上一玩。怎样?下次咱们要赌什么?赌……嗯……要赌什么呢?对了,不如我交几个朋友,故意引他们进来,让他们瞧那一脸的麻子,我赌那麻子娃娃会哭出来。」 「随便你啦。还给我吧。」他伸出手。 「还给你喔……」苏元醒终于察觉兄长有点不太对劲,依言还给他,嘻嘻笑:「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?」 「谁心软了?烦死人了!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的?像我?啐,谁像这个老爱笑的胖娃娃!」他心里不快,一气之下用力丢出。 「大哥,这才是嘛。你的性子与我如出一辙,要真成好人,那可是很难受的。来来来,咱们好好合计合计,要怎么诓她,她才会自动拿下面纱……嘻嘻,我一想到那天见到她的麻子脸,就好想笑喔,怎么会有人长成这样呢?大哥,将来苏老爹要怎么赔上家里的金山银库才有人要她啊……」 第一章 十年后── ……成亲三日,方得空下笔写信。大哥,你可放心,你为我细心觅得的夫君,品德如你所说,果令少昂十分心折。洞房花烛夜,他首次瞧见少昂的面貌,非但不嫌不弃,对少昂亦十分有礼,我与他,虽然只是开始,但少昂已可预知未来夫妻生活的美好。大哥,你说得没有错,我不曾做过坏事、不曾口出恶言过,为什么不会有一段好姻缘呢?我早该信你的……如今你尚在归途中吧?再晚几天,少昂再将信托人送出……不知下一回得空写信会是何时?我的新生活,让我忙得喘不过气来,大哥,咱们曾允诺过一月一信的,我一定会做到,只是偶尔迟了点,可别怪我喔。 * * * ……大哥,你到家了吗?我成亲已经十日了啊……没有想到日子过得这么慢,原以为会好久以后再写信给你的……你想少昂吗?我很想你,很想很想。即使新的生活我已适应,我与夫君相敬如宾、恩爱有加,但,我还是想念你,想着苏家一切……你说过,我不会寂寞的,因为颜府的一切都是你细心打点过。是的,当我一出房后,瞧见的是苏家的庭院;当我穿上新作的衣服时、我会感到安心与熟悉,因为这是我打小穿习惯的绣坊珍品;当我走进书房时,瞧见的全是从苏家运过来成千上百的书,每一本上头都有你跟我的回忆……你说,你怕我思乡情浓,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重置了,大哥,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。你怕我跟着我夫君会委屈了,我都看在眼里,我明白的,我都明白的。 * * * 大哥,你还记得成亲的前一天吗? 夜宿常宁镇时,你知我半夜睡不着,拉着我在夜色中走着……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大街,也许,也是最后一次,你不知我有多怀念、多怀念…… * * * 大哥,收到你的来信,我欣喜若狂,一整夜捧着信读了又读。你说,即将起程去向我未来的嫂子提亲,大哥,我好希望此时此刻我就在家中,分享你的喜悦。你高兴吗?高兴吗?此去尹家,你会不会偷瞧一眼嫂子呢?瞧一眼,好吗?瞧了,告诉我,她生得什么模样?个性如何……少昂好希望能在场分享你的喜气,如果……只是如果,我若还没成亲,那该多好?至少,我可以看着你迎娶,看见嫂子一面。我还记得,那一夜,在常宁镇上,我问你有没有找过机会上尹家偷瞧嫂子,你答我,不都是人吗?有什么好瞧的?那时,我好讶异,心目中善良体贴的大哥,怎会说出这种话来?当时真要以为元醒哥哥又来假扮你了……如果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会生气吗,每回元醒哥哥一扮你,我就认不出谁是谁来了,你会气吗?会吗?我好希望有一天,能正确无误地指出你来,可是,好象没有这个机会了……最近,我一直在想,想着过去……想着苏家……好想好想…… * * * 「你要现在出发?」 「嗯。」换上儒雅的白衫,头戴金冠,一头束起的黑发披肩后,额间的朱砂痣极红,像正要盛开的花苞;面色如白玉,貌俊而秀雅,沉稳之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傲气。 「不是约在下个月十五吗?」偏着头,跨坐在椅上的青年拥有相同的面貌,只是眼角眉梢流露出难以驯服的野性。他懒懒地注视孪生兄长吩咐仆役准备下午起程。他口气略嫌促侠地说道:「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,你可以性急地上门先提亲,但人家可是要瞧日子才准你跨进尹家大门的呢……还是你想拐个远弯去瞧少昂?」 兄长只是瞥他一眼,并不多作答话。 他又坏坏笑道: 「这也是,少昂一嫁半年,连封信都没有捎来,你自然有些担心……担心什么呢?担心她遇人不淑吗?这不可能。你千挑万挑,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足足挑了三年,才终于挑中了那姓颜的……叫什么来着?我老记不住他的名字。我还记得你说过,他是个读书人,人穷,品德却很好,绝不会因少昂面丑而嫌弃,何况他受尽苏家的好处,从此不必过苦日子,只要专心读书就好,你也让他选择过了,不是吗?」 苏善玺闻言,答道:「我并不担心。」顿了顿,迟疑了会:「只是……我不太安心。」见苏元醒扬眉一笑,他修正自己的话:「这半年来,我想了又想──」 「可别告诉我你后悔嫁了少昂。」苏元醒咕哝道。 「有个地方不对劲。」 「哦……」想念就想念,何必找个借口呢? 苏善玺知他俩虽是孪生兄弟,却少有心意相通的时候,有时反倒觉得少昂与他才是孪生兄妹,不必明言就明白彼此的心意。 不对劲之处并非出于少昂,也非出于她的夫婿,那,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?他隐隐约约知道有异,却说不上来。 想起少昂,心里那股熟悉的异样感觉再升起。从半年前少昂的洞房花烛夜开始,这样的感觉就盘旋不去,虽没有占据他所有的生活,但偶尔像针一样地戳进他的胸口,让他拒绝再深思。 一深思,只怕很多事情他会懊恼后悔,然后再也无法回头。思及此,他立刻敛神,往好地方想去。也许这半年没有捎信,是因为她有了身孕,与颜起恩共有的亲密下的产物──「哎啊,小心,善玺,你想到什么了啊?气得都快把扇柄给折了──」 苏善玺回神,心一凛,说道: 「我没在想什么不,我是在想,少昂若真是有了身孕……」唇间竟有几分苦涩,他强压下来,笑道:「我可要怪她不捎信来知会我一声了。」 苏元醒看着他的神色,喃喃道:「有点言不由衷呢──好吧,我过几天再跟上去吧,见了少昂,可要表达我的想念之意啊。还有,大哥,少昂都嫁了,你扮了十来年的大好人也可以停止了吧?我已经受不了看着同样一张脸,却天天正经八百的模样。」 苏善玺哼了一声:「我若露本性,你还能在府里作威作福吗?」语毕,懒得理他,从枕下拿了一样东西就走出去了。 「担心少昂,不如担心你自己吧!」苏元醒想起前几天的算命就好笑。「那算命老头不是说你会娶个爬到你头顶的妻子,一辈子被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给控制吗?真可怜,谁会知道尹家养在深闺的女儿会是个可怕的女人,算你倒霉了。」定了十几年的亲,要退婚是不可能的了。 还好,他与善玺一向是冷情之人,对感情之事并不注重,时间到了,就迎个妻子过门传宗接代,尽苏家男人的本分,如此而已。再多的,也没有了。 再多的──也没有了。 * * * 如果我说,我想家,好想好想,我好想回去,大哥,你会笑我吗?我不明白啊,为什么成了亲,就是永别了?为什么成了亲,就必须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?那,我以前的家呢?为什么要分离呢?我成了亲、你成了亲,各自有家了,那,以往那个充满回忆的苏家呢?就这样永别了吗?我好想回家,好想不要长大……大哥,你知道吗?现在,我只能在梦里回到那个永远不会遗弃我的家,就在昨晚我还梦见你拉着我的手,去回敬欺我的元醒哥哥,那时我才几岁?十岁还是十一岁?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啊,竟彷如隔世,如果可能,我希望……我希望…… 「夫人,少爷回来了──」 「喔。」她轻应一声,吹干笔墨,小心地收起书信。「现在多晚了?」 「快四更天了……」小丫鬟吞吞吐吐的。 「我去瞧瞧好了。」苏少昂蒙上面纱,朝小丫鬟笑道:「妳先去歇息吧,有事我会叫妳的。」 「可是……可是,少爷喝醉了……」 她微怔,点头。「我知道了。」 走出房门,一阵冷风吹来,她缩了缩肩,接过小丫鬟的灯笼往客房走去。 说是客房,不如说是她夫君长久以来的住处。自洞房花烛夜起,他俩就分房而居,他不曾在入夜后踏进她的房门一步,因为一瞧见她,他就──「吐了。我的天,颜兄,别再吐了……谁教你喝这么多啊?」 又喝醉了吗?她并不惊讶,最近他似乎染上了酒性,没有喝个盯酩大醉,是不会回府来的。只是,客房内那几人的声音好陌生,是他的朋友吗? 站在客房门前迟疑了下,不知道该不该进房,忽然又听见他大舌头地叫道: 「还不是你们灌的,不然我会喝这么多吗?」 那声音尖得刺耳,让她直觉退开一步,不敢贸然走进去。 「颜兄,咱们可是见你成天愁容满面的,想让你快活快活。你要喝酒,咱们陪着喝;你要瞧上哪家俏寡妇,咱们就帮你守在门口,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;你喜欢街头卖豆腐的女儿,咱们天天陪你买豆腐,引开她老爹,让你与她情话绵绵,这还不够义气吗?」 房外的人影浑身一颤。 「你们知道什么!」他啐道:「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,连喜欢的人都没法名正言顺地迎回来,我算什么男人嘛!」 「这有什么难的?嫂夫人不肯吗?颜兄,咱们交往了这么多日子,我可没有见过嫂夫人阻止你在外头寻花问柳啊!我想她应是贤慧有加,跟她提上一提就好啦。」 「程兄,你这就有所不知了。」另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,略带嘲笑地:「颜兄的夫人是个……呃,据颜兄说是个丑八怪,偏偏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娘家带来的,寻花问柳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啊,若她一状告回娘家,她那舅子会做什么事来?那是谁也不清楚的。」 「是个丑八怪啊……那有什么难的?颜兄,颜兄,你清醒点,我告诉你个法子,包你迎回美娇娘!你呢,先假意对她好一阵子,再跟她提起你想纳妾的事,我想她会有自知之明的。」 「是啊是啊,她嫁进颜家,好歹是你的人了,就算她一状告回娘家又怎么样?她舅子收了你的财产吗?他忍心连带他妹子受苦吗?最多唬唬你,他还能做什么?难道要你写休书吗?」 「若能写休书,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。」颜起恩的声音显然清醒几分,语气中充满恼意:「带她回去就等于一身富贵离了身,我怎么写得下手?可我一辈子想起来我颜起恩的妻子是苏少昂,我就浑身难受得紧,三餐吃不下还会想吐。你们没有看到她的脸,自然可以在旁放风凉话。我寻花问柳,她不是不动声色,而是根本不知情,整间宅子的丫头哪个我没收买?谁敢向她乱传话,也不必在颜府做了──」他咬了咬牙,恨声道:「如果只有她消失了,那该有多好?」 从半掩的窗缝往房内看去,正好窥见他面向这里的脸孔。他的脸曾经看起来很老实很老实,如今却充满恨意。 这样的恨意……是针对她吗? 恨到要她消失吗? 为什么呢?因为她貌无盐吗? 「颜兄,你想谋财害命啊!」那声音像在打趣。 她听不真切,只隐约听见他赌气地答:「如果不用吃牢饭的话……」 内心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了意识,迷迷糊糊里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,只觉冷风一阵又一阵,从外到内将她彻底地吹冷了。 ──他叫颜起恩,是个老实的读书人。 「骗人!」她喃喃道。 ──家里是穷了点,但吃过苦的人,是懂得珍惜一切的。我观察了他两年,他品德很好,也不滥情,对女子皆以礼待之,不曾轻薄过。 「骗人!」 ──所以,少昂,妳会过得很好,很幸福的。 「大哥,你骗人!」她压抑地低喊,双拳紧握在侧。 如果是老实的读书人,为什么会变得现在这样子?是她害的吗?就因为她是麻子脸? 从洞房花烛夜起,她就知道他排斥自己。刚开始,她好难受……她当然难受啊,在苏家里,长久被大哥宠着,以为世间以貌判人只是少部分的人,后来她才发现不对劲,一切都不对劲了。 但,她嫁进来了啊。既然嫁进来了,躲在角落里痛苦掉泪也不是办法,毕竟要与他相处一生一世的……她很努力地想要学习当个贤妻,试图融进他的生活,但他一见她,最多勉强笑了笑,说了两句话便找借口走了,然后回来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还晚了。 夫妻中,只有一个人在努力,还撑得下去吗? 可是,不能不撑啊,她已经嫁了啊,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啊。 要这样过一辈子,她光想就浑身发寒,几欲发狂了。以前可以装傻、装笨,装什么都不知情,编着美好的梦熬下去,可是,当她想起方才那一双充满恨意的眼时,她装不下去了。 到底,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,他竟无法忍受? 灯笼不知在何处掉了,她没有注意,恍惚的双眸慢慢映进庭院的景物。 「原来是月圆了啊……难怪我瞧得清东西……」吐出来的话像藏在冷水里的冰,因为连内心都冻成冰了啊。她慢慢仰头看着月亮,唇畔浮起若有似无的笑──想起了在常宁镇的那一夜,她跟大哥走在街上看月亮。 「你说,瞧起来都是月圆,何必在意是不是十五呢?我知道你的意思,我知道你的意思,只是……每个人都认为十五才是月圆日,就算月亮圆了,不是十五,在众人的眼里也只是残月而已,我永远只能当残月。」她喃喃着。 为什么要恨她入骨呢?为什么要在外头拈花惹草呢?即使彼此间没有多浓厚的感情,但他可知从她开始知道自己将嫁给一个颜姓读书人时,她虽不致欣喜若狂,但仍去调适自己的心情,告诉自己,此人将是她一生相伴的夫君,即使最初没有任何情感,只要细心培养,终究还是会有夫妻之情的……不然彼此陌路,如何过下去? 「要怎么过下去?」她失神地问着自己:「我试图对他嘘寒问暖,他拒绝;我试着走进一家之妻该有的地位,他反而收买府中仆役。不管我怎么努力,他都视若无睹……我都能忍,大哥为我作主的婚事,一定不会糟到哪儿去,我不停这样告诉自己……」她能忍,只要不去想象要忍多久,不去想象是不是等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刻,都得过这样的日子。 直到方才,她目睹了那样充满恨意的神色。 从小到大,没有人这样恨过她,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。 她也想要消失啊!就不必数着日子,一天一天的,永远也数不完,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恶与在外的寻花问柳。 恍恍惚惚地,她又瞧见那口井了,那口井在月色下显得极为银白,彷佛有只透明的手从井中爬出向她招着──要她过去吗? 无力地上前一步,想起半年多前,在迎亲的路途中路过常宁镇,那时大哥曾告诉她,镇上曾有妒妇跳井自杀。那时她不明白为何要跳井…… 现在,她懂了。 「夫人?夫人?」 丫鬟连叫好几次,才让她回神。 「夫人,妳怎么在这儿呢?妳不是去瞧少爷了吗?」 「少爷……少爷的朋友走了吗?」 「都走啦,夫人妳方才没在少爷那儿吗……」 少昂见她吞吞吐吐,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,心里微讶,却已无力问她,只道:「妳先下去吧。」 那丫鬟迟疑好一会儿,才彷有不甘地离去。 她发呆了一阵,再又举起沉重的脚步往客房而去。 客房静了许多,他像是已入睡。迟疑了下,想敲门,却发现门没有关上,里头的烛火未熄,她不自觉地走进房里,瞧见他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,连棉被也没有盖。 上前走到床沿,直觉要为他盖被。 抬首瞧见他的脸,脑中忽地闪过那句「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」──顿觉他的身子充满了恶心的异味,连摸都嫌脏。 无由来地,她的腹中升起无法抗拒的酸味,猛然涌上喉口,她赶紧抚住面纱下的小口,撇开视线。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,她心觉奇怪,忍下恶吐的感觉,弯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细看──极好的记忆让她想起方才报讯的丫鬟不就穿著这一双鞋吗?那丫鬟衣衫不整,的确也缺了一只鞋,对她欲言又止的…… 再自然不过的揣测让她作恶的感觉再起,顾不得有没有发出声音,就这样狼狈地奔出房门,冲到角落将空腹里的酸汁一呕再呕。 呕得她头昏眼花…… 她终于可以体会当日的洞房花烛夜里,他一看见她的相貌,就不自觉地冲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。 现在──她只觉得他好脏。 * * * 我骗了你,大哥,从一开始,就什么也不存在,没有恩爱有加的夫妻、没有体贴入微的夫婿……有的,只是一连串不曾预设过的日子。大哥,你会生气少昂骗了你吗? 每天每天,我都写信给你,却一封信也不敢送出,我不想寄、不敢寄,我不要满篇的谎言送到你的手上;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的不堪,我知道你能从信中读到真实的我,是不?不快乐的少昂、迷惑的少昂、痛苦的少昂……甚至满怀妒意的少昂,没有一个我,是我想要让你瞧见的,你能明白的,是不? 唯一,我能做的,就是不曾掉过眼泪。我可以很骄傲地告诉大哥,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,面丑不是少昂的错;旁人的嫌弃不是少昂的错,你的话我牢牢记在心里,不敢忘、不会忘。 我接到你捎来的讯息,提及你转道探我,我既高兴又害怕,夜夜捧着书信入睡。大哥,你终于要来看我了,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,当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时,你就说你要来了!我等你,我一定等着你来,只是,求你不要读出我将要做的事,既然回不去那个我深爱的家,就请不要看见我的痛苦吧。我等着你,等到你来为止。 * * * 连着同一天写着几封信,已是少昂唯一的寄托了,然而,不到一个时辰,少昂又写了第二封信……大哥,我还能写多少信呢? 就在方才,我的丫鬟……你还记得为我买的丫鬟吗?你说,她瞧起来年轻能干,能帮我许多事──是的,许多事,包括怀孕生子。 就在一刻钟前,她就跪在我脚前,告诉我,她有起恩的骨肉了。 我早该料到的,不是吗?在我看见她衣衫不整、客房里有只小鞋时,我就该知道一切了。原来那一天她故意将小鞋留在客房,让我察觉一切,偏我傻、偏我太过无知,所以,她终于下定决心与我摊牌了。 她有……四个月身孕了。 大哥,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?我与起恩成亲不过半年,在我努力使他忘记我面丑的事实时,他走进了她的房里。 也许,在我听过他翻云覆雨的事迹后,我已没有任何感觉了,只是问她:几次? 一次喝醉可以原谅,二次我勉强可以忍受,三次……四次……她说,她记不住了,只知道晚上他睡在客房里,若是她送凉汤过去,多半是到快天亮她才偷溜回仆房,如他熬不住了,也有几夜是他主动摸进她的房间──我闻言,顿时,说不出话来了。 大哥,我很失败,是不?她希望我能答应他纳妾……她说,再等下去,她的肚子一大,一生就完了。 那,我呢? 我的一生……早在成亲那一夜,也完了吧?也完了吧! * * * 马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奔驰着,一弹就散的白雾若有似无地笼罩在四周,透着几许的诡异之气。 或许,会觉诡异,是来自于自己难以定神的心吧? 「还有多久才到?」苏善玺问着前头的车夫。 「才到常宁镇呢。少爷,再赶赶,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姑爷家了。」 「到了常宁镇吗?」原要车夫再加把劲,心里却也知这速度已是极限。隔着车窗往外看去,果然是常宁镇啊。 他曾来常宁镇几回,最后一次是半年多前为妹送嫁而来,当时也是同样的夜晚,拉着她走在大街上,只盼时间不再前进,如今却巴不得一眨眼就能飞身到少昂的身边,确定自己的不安只是多想。 是他太敏感了吗?这几个连夜里,无故被惊醒,惊醒时满身大汗,心中恐慌万分,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究竟是什么吓到了他,只觉整颗心被掏空般,要再入眠是不可能的了……那种感觉如同即将丧失某样最珍贵的东西、如同少昂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,他心中不明所以地痛苦。 「应是不碍事才对。」他喃喃地,说服自己:「少昂还会有什么事呢?一切都为她打点妥当了,应是没有事。也许,此去她还会跟我报喜,说她有了身孕呢。」 以此安慰自己,心中更添苦涩。为什么而苦涩呢? 不自觉地从怀里掏出一尊小小的白玉瓷娃娃,不发一语地注视它良久,才慢慢合上眼。 不试着休息一下,明儿个见到少昂,准会遭她叨念。 想起她,唇畔不由自主地勾起淡笑,神智渐渐沉淀下来。在意识模糊之余,不忘提醒自己,到了颜府,可要交代车夫先去备几分薄礼;为了他的几场恶梦,他脱离车队,先行连夜赶路,礼品都搁在车队上──少昂的面子可不能少,确定她没事后,他可在颜府住上半个月,好好地重新肯定她的生活是否美满──……对不起……大哥,我等不到你了…… 缥缈的意识里突然钻出这句话来,苏善玺从半睡半醒之间,猛然弹醒。他张开黑眸,正巧看见窗外一闪而逝的古井。 那古井,是她洞房花烛夜前,他兄妹俩最后一次独处时共有的回忆。 「还没出常宁镇吗?快点,快点!」 「爷,再快,这马都要累死啦。」 「那……停车!我骑马过去!」苏善玺当机立断喊道。一等马车微停,他立刻先行跳下车。 那个梦……终于有雏形了!就在看见古井的前一刻,他听清楚了夜夜在他耳边的悲鸣。 软软柔顺的腔调不是少昂的,还会有谁? 冷风吹来,让他浑身发毛,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本能地已出了一身的冷汗。汗不止,而他并非是一个为了区区恶梦而惊慌失措的人。 「爷……」 「你随后赶来吧!」语毕,他策马而奔的同时,不由自主又回头看了眼那古井。 是梦,只是梦,他试图说服自己,马鞭一抽,胯下马奔驰出镇。 第二章 「那个……」 她慢慢抬起头,瞧见几乎不进她房的丈夫在门口踌躇着。 「妳在写信吗……那,我晚点再来好了……」 她淡淡一笑:「你若有事,可以说,不碍事的。」 「呃……」他的视线始终不愿停在她的脸上,即使,她蒙了面。「是这样的……我有事要跟妳谈……」 「哦?」 他舔了舔唇:「如果可以的话,能不能到前厅去,我备了水酒……」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逃避的眼神,良久,才轻声说道: 「既然是夫妻,何必说话这么客气?你先去吧,我收拾收拾就过去了。」见他松了一大口气后,像有鬼在追赶似的,匆匆地跑走了。 她的神态并没有任何的变化,只是继续写着未完的信──大哥,你还记不记得,在常宁镇的那一夜,你拉着我的手走在冷清的大街上。大街上有口井,你说,那口井又叫妒井。据说,是好久好久以前,在还没有常宁镇时,这口井就已经存在了,一个妒妇跳井自杀,所以捞起的井水都是酸的,像醋。 我笑问:有人喝过这死过人的井水吗? 你说:谁敢呢? 我又说:既然不敢,怎么能尝得出是酸醋呢? 你笑笑,只说:这只是传说。传说,不见得是真实的。就算是真实的,也永远轮不到我头上。 那时,你走进雾中,我仍站在井旁────我没有告诉过你,我听见了井里有声音。 那声音是个孩子,充满稚气,催促着某人快点,再晚,苏姑娘的尸身就腐烂了,来不及了──当时,我骇极,以为自己错听,吓得差点失了魂,不敢说出口,怕地府冤魂知道我听见了。我立刻追上你,主动握住你永远可以温暖我的手,你还奇怪我怎么汗湿了掌心? 那时,我好怕好怕,尤其听见她提到苏姑娘的尸身。苏姑娘?我也姓苏啊,世间怎会有这般巧合?是不是指我呢?我还活着啊,哪儿来的尸身?我想了又想,告诉自己,天下间姓苏的何其多,我疑神疑鬼只会让自己走进死路里,所以,我不再想了──可是,现在,我好希望那位苏姑娘就是我。 对不起,大哥,我……等不到你了。虽然等不着了,可是,你的模样在我心中从未褪去一分一毫,我相匈昂在你心中亦然,是不? 我不想一生一世系在颜家,如果可以的话……能不能、能不能引我回家?没有人带我,我怕我回不去。我不求光明正大地回去,丢了苏家的脸,只求大哥,把我放在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,只要让我知道我身在苏家,再也不会离开,好不好? 对不起,我没办法祝贺你的婚事了;对不起,大哥,请向嫂子说,对不起,让她的喜事沾上秽气了,请她不要讨厌我……也请大哥偶尔、偶尔地想起你曾有一个叫少昂的妹子。 除了见不着你的遗憾外,现在,少昂好高兴,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回家了;终于不用再以面纱遮脸了,终于……可以放弃所有不该有的美梦了。 这个世上,没有我想象中的人,永远没有。 大哥,我知道他将要做什么,而我只是顺水推舟,离开这个家罢了。你不要怪他,也不要怪任何人…… 最近,我一直在想,我爱他吗? 不,我不爱他。这个答复直觉从心里升起。从来没有互相知心过的夫妻,怎会相爱呢?我想,我之所以无法忍受,是因为夫妻之间的独占欲吧,我无法忍受他的身子被无数的女子碰过,那让我觉得恶心! 所以,不要怪任何人,我喜的很高兴离开这个家,离开自己丑陋的身体……或者,还包括我的心? 永别了,大哥…… 少昂绝笔 * * * 「喝下酒?」她偏头故作讶异地问道。 「嗯……是、是啊。」颜起恩略嫌结巴地说道:「如果妳愿意让我纳妾……那自然就不必喝了……」 「纳几个妾呢?」 他微呆片刻,一时之间没有料到她的爽快,直到屏风后头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,他才赶紧道: 「至少两、三个。」 「包括你在外头的花天酒地吗?」 他闻言,脸微红,又怕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,于是硬声硬气道: 「大男人的,在外头谈生意,这些自然是缺不得的!」 「你是读书人,也有田租供你衣食无虞,你谈什么生意?」 她的不以为然让他胀红脸,恼道: 「男人家的事,女人管什么?没错,我是靠妳家的家产过活,但我也有我的骨气!等我翻利数倍,会原封不动地把妳带来的所有嫁妆还给苏少爷的!」 「我大哥从来没有要你还过。」她平静地说。 「不还,难道要我永远被妳压得死死的吗?」 「既然你自觉受到委屈,为何当日要接受大哥的提议呢?」 「我……」 「我曾见过你的朋友──」见他面露惊讶,面纱后的唇微微扬起:「是你的读书朋友,成亲几个月,你不常在家,我以为你跟着寒窗苦读的朋友一块静心念书去了,我托人寻到了他们,才发现你久未跟他们联络──」 「那些人寒酸得可以,见了面只会要我施舍!什么求取功名?等我认识了官少爷,要买几个官位都不是问题,妳……到底允不允我纳妾?」他鼓起此生最大的胆子,大声说道:「咱们可得先说好,妳若允了,别回头向妳兄长哭哭啼啼的,女子三从四德,出家从夫的道理妳该明白,妳碍我纳妾,就等于犯了七出之罪中的妒,我可将妳休了,不但妳从此遭人指点,连苏家都因此而蒙羞──」 「我就是怕让大哥蒙羞啊……」她喃喃低语,垂首往视那二只酒杯。一张麻子脸已让她一个人痛苦不堪了,如今要因此再让大哥跟苏家而受累,不如、不如…… 见她有些示弱,颜起恩心中大喜。原来,整桩事不若他所想象中难办嘛,准是她兄长的精明威严,让他不时有错觉,以为他娶回来的妻子也是如此,思及此,他口气透着威胁,喝道: 「总之,我给妳两个选择。允或不允?允了,从此皆大欢喜,妳有妹妹们伺候,我也乐得不用想起妳来。若不允──」他哼了一声:「念在妳苏家给过我不少帮助的情分下,让妳赌一赌,就喝下这酒。一杯有毒、一杯无毒,由上苍来决定妳的生死、我们夫妻俩的缘分。若没毒,好,我认栽了!从此不谈纳妾,可也不准妳兄长再来探妳,连一次也不准!」言下之意颇有不让她告密之嫌,任由他在外花天酒地也不准理。「若喝下有毒的……妳就别怪我了!是妳自己妒意过甚,违夫之意,自找死路!」 他有心将话说绝了,料她不敢碰杯──啊啊!他瞠目,见她毫不犹豫地择杯饮下,屏风后齐声惊呼。 颜起恩一时哑口: 「妳……妳……」 「我喝下了。」她笑道。 吃惊过后,他一阵恼怒。「好个苏少昂,妳真连点机会都不给我吗?妳已霸住了颜家夫人的地位,还连延续我颜家子孙的机会都不给我吗?」 「原来你是为了生子,才在外头搞七拈三的吗?」 「妳……」 「你的事,我都知道。」她微笑:「城尾的俏寡妇、楼内唱曲的小姑娘,青楼的清倌身都在等着你,还有我身边的丫鬟,不是吗?」 他的脸一阵发白,随即低吼: 「就算不允我纳妾,我也不会碰妳的,苏少昂!我瞧见妳的脸,就想要吐!当初,我千不该万不该,就是允了苏少爷的提议。我心想,就算再丑又能丑到哪儿去呢?娶妻当娶贤,却不料,娶回的丑妻竟是个妒妇!」 「娶妻当娶贤这道理你也明白?那么,你的眼看见了什么呢?我没有在府里尽过一丝一毫的心力吗?我没有试图讨好你吗?还是我努力当贤妻的时候,你看见的,只是我的丑。」她淡淡地说道:「无论如何,都无所谓了……就算你想碰我,我也不会让你碰。你要纳妾,随便你了,我都再也管不着了──」 既然随便他了,她何必喝下去?正要开口,忽地瞧见她的身子有些颤抖,难道受了风寒?这可不行,还没有谈判好,她若倒下去,他可不见得有胆量再试一次啊。 答──答──答── 什么声音?像水落在地面上的,哪儿在滴水……始终逃避的视线落在地上那一滴滴的血。他骇然,抬头瞪视着永远不敢正视的妻子。 她的面纱已被血染红了──为什么? 「苏少爷!苏少爷,你等等,老奴去通报一声啊──哎啊,跑这么快!少爷少爷,娘舅少爷来啦!」 「是大哥?」苏少昂又惊又喜,正要转身,忽地天眩地转,火烧似的身子再也站不稳了。 「少昂!」苏善玺一进门,先瞥到熟悉的背影安在,心口一松,终于确定多日来的担忧都只是一场虚惊。还来不及绽出笑颜,又见她纤细的身子忽地软了下来,他脱口一叫,不顾自身安危,及时接住她无力的身骨。 突如其来的冲力,让他俩双双跌坐在地,他左肘撞地,忍住疼痛护住她的身躯。 「少昂,妳还好……这血……这血哪儿来的?」他瞧见她面纱被血弄湿,心头惊惶,连忙掀了她的面纱,血从她的唇角汩汩流出,一时之间他的六神几乎无主了。 「大哥……我还是见到你了……」她心里好高兴:「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你最后一面了……」 「妳在胡扯什么?什么最后一面?」他直觉地喃道。他还在梦中吧?是啊,他又在作梦了,在赶往颜府的途中,他累极所以不小心睡着了,原来,他的梦是这样啊……难怪他夜夜被吓醒,这一回,怎么还没醒呢? 「大哥,瞧你,不管是生气的、沉默着,还是笑着的时候,总是这么地好看……小时候,我心情若不好,看着你,就觉得赏心悦目到快要飘起来了呢……」缓缓伸出手,想碰他,他立刻反手握住。 「妳爱瞧我,大哥就让妳瞧一辈子……」恍惚的神智慢慢归位,理智告诉他,这是现实,他宠爱的小妹命在旦歹,岂容再浪费时间,他连忙道:「对啊,我是怎么了?妳还有一辈子要过啊!」立刻抬起头来,正要叫人去求救,忽地见到厅内除了他亲手择选的妹婿外,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从屏风后狼狈地现身。 他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,就听见有人喊道: 「颜兄,这可不关咱们的事啊!」 「是啊是啊,咱们是教你放醋水,没有要你真放毒药啊!」 「为了纳妾,毒杀妻子,这罪名咱们没法担啊!不关咱们的事,快走快走啦──」 毒药?纳妾!苏善玺闻言,心中已知几分真相,原是温和的眼眸剎那充满通红的怒火,瞪向那个他一直以为的老实人。 「你下毒!」他咬牙切齿道。 「不不……我没有……等等,你们别走啊……」 「少昂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?犯了什么罪,要你狠心至此?」 「我没有要杀她啊……我只是……只是叫下头的人放醋,真的,舅子,你要相信我啊!」 「元醒哥哥?」她犹豫地轻喊。 原要追根究底的苏善玺,连忙握紧她的手,压柔忿怒的声音:「我不是元醒。」 她闻言,松了口气,唇畔很费力地露出笑来:「还好,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……奇怪,元醒哥哥老是又凶又坏的,我怎会把大哥看错是他呢……」 「是啊,他凶他坏,赶明儿个他也到了,我要他就站在那儿,任妳骂、任妳打,好不好?来,妳先别说话,我背妳去找大夫。」 「不要,不要……别动我,大哥,我头晕,我怕你一动,我……我就会睡着了……我好高兴哪,少昂原以为没有法子见你最后一面的……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?」等了又等,没听见他在说话,她心里一急,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,却发现他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心里,而视线内只是模糊的一片。「大哥?」 「我……在。」 「你……怎么不说话了?」 苏善玺闭上眼,附在她耳畔清楚地说道:「大哥宁愿不要这样的心灵相通。」他重复说了四、五次,她才听得明白。 她的眼神已有些空茫,连焦距也对不准了。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弄成这样?他要她嫁人,要她过着最快乐的生活,结果呢?早知如此,不如、不如他就──「可是,我喜欢……至少,大哥听见了我,才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……」 「别老说最后一面的,妳还有大半生的日子要过……妳放心,等大夫来了,妳会没事的!我会要所有伤害妳的人付出代价!」 「没有人伤害我……真的,大哥,你要相信我……砒霜是我自己放的……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发作的这么快……我原想有机会走回房,就像是睡着一样地离开……」 「妳自己下毒?为什么?为什么?」他喊道:「妳要为他脱罪?他要杀妳啊!」 「他?」费了好久的工夫,才从模糊的意识里想起这个人来。「我不想谈他……不想……不想,可是……真的与他无关……大哥……是我自己决定这条路的……我受不了,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,一想到……我必须在这间笼子里关上四、五十年,我宁愿重头再来……」 「妳不想过,可以回家啊!」他闭上眼道:「难道,妳忘了还有我吗?在妳心中,就没有我的存在吗?」 「我从来没有忘了大哥……我好想回家,好想好想……大哥,你曾告诉我男婚女嫁是人生该有的经历,所以你为了我觅着良缘……我听话,也期待……可是,你太宠太宠我了……在你的照顾下,我几乎忘了面纱下的脸庞……我以为只要我努力,肯付出,我的脸不会是问题……可是、可是……到最后,我才发现只要我的脸是这样……我的心意就永远不会传达出去,而我还必须熬下去……三十年、五十年……就算回家了,不是再嫁就是大哥照顾我一辈子,不管哪个选择……都会让苏家遭人指指点点……甚至,不停地重复着现在的日子,愤恨、妒忌、失望……我想要重来啊……大哥,我好想好想换张脸……不会再遭人嫌弃,不再会自卑……好想好想哪……」 「妳这个傻瓜!」 她彷佛意识有些飘远,听不见他的话了,继续喃道: 「我……想回家……」 「好,我送妳回家!我送妳回家!」 「有大哥送我……我就安心了……不要把我独自留在这里……我生是苏家人……如果可以、如果可以……我不要死为颜家鬼……」 苏善玺闭上俊目,用力地止住浑身的发颤。血仍像是挣脱了躯壳的束缚,不停地流下她的唇角,不是梦!真的不是梦──她的双眼已无神,像极当年临终前的亲生爹娘与苏老爹──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啊! 「大哥……?」 充满热气的喉口上下滚动着,试了好几次,才发出声音来:「我不怕妳要求,就怕妳什么也不求,少昂,什么时候妳想要的东西,大哥没有为妳弄到手?」见她连露出迷惑的表情也这么费力,他心中抽痛到连忍都忍不住的地步。 为什么要忍呢?他抬起头来,阴狠地瞪着他以为是最佳妹婿的男人。 「这……这不关我的事啊……」不知何时,颜起恩双腿虚软无力,跪跌在地。 他的眼睛是瞎了吗?念会让这样的人来蹧蹋他的妹子! 「我要你写放妻书!」 「……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 「还不快去准备笔墨!」他喝道。 「大哥……你在做什么……?」 他微微一笑,柔声附在她耳边清楚地说道: 「我让妳回家,我一定让妳回家。」抱紧怀里愈来愈没有生气的身躯,他将心中所有的恨意全转嫁给颜起恩,抬首冷声道: 「我要你写下放妻书,从此苏颜二家老死不往来。」 「舅子!」 「怎么?你是舍不得少昂,还是舍不得这附带的一切嫁妆?你怕回你破屋,怕再过苦日子吗?」 他终于明白盘旋心中那股不对劲之处是什么。 当日他看中的是一个老实的读书人,以为这样的人才能配上少昂,但他太年轻,以致忽略了世间有一种人最易被金钱腐蚀! 「舅子……休书……得要有名目的……少昂她虽妒……可我想还不至于……」 「谁要你写休书?你以为我会让她背负七出之罪吗?我念一句,你写一句,不要让我发现你从中动手脚!快点!」低头看她似要睡着,他连忙轻喊:「少昂,妳再撑着点、再撑着点!」 「……要回家了吗?」 「快要了,快要了。妳要睡着了,到了家,我可不叫醒妳喔。」 「好……我不睡……大哥,你好暖……」 知她身子越发寒冷,连忙紧紧抱住她,双手不再擦她的血,改而覆住她的麻子脸,试着让她感到温暖起来。 他开口,一字一语清楚道: 「……夫妻结发,原情深义重……三世结缘,始做今生夫妻……无奈二体难一心,今缘浅生怨……你写快点!拖拖拉拉的,你多久没有动过笔了?」他斥道。 「你……其实是元醒哥哥吧……只有元醒哥哥才会这么凶……大哥是很温柔的,还是……还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……看清楚大哥的真面貌……」她气若游丝地说道。 「我当然是妳的大哥,一辈子都是!元醒那家伙想冒充,我都不允!」 「一辈子啊……」唇畔想含笑,却已无力。眼前白雾一片,身子又冷又沉,原来,死亡并不难受,真的,只是遗憾没能看清楚大哥的脸……不,有什么好遗憾的呢? 她终于能脱离这样的宿命,不必再用一辈子去自卑自怜她的相貌、去愤恨老天的不公、去与她的夫君纠缠不休──她高兴都来不及了。 她也见到大哥了……没有什么好遗憾了……她慢慢合上眼,想睡了,远处又有人不知在念些什么,随即有东西塞进她冰冷的手中。 是那尊白玉娃娃吗? 她细心地藏在衣服里,是大哥拿出来了吗? 「少昂,妳是苏家人了,妳永远都是苏家人了……妳醒醒,妳手里拿着的是放妻书……没有人可以毁妳名誉,妳生是苏家人,就算是……也是苏家魂了……」 她闻言,心中惊喜万分,却无力表露出来,想要告诉他,记得一定要引她回家……嘴唇掀了掀,到底说出口了没,她根本不知道。 远方,又飘来声音了,这声音好哀伤、好哀伤哪。 「……我会带妳回家的……我让妳一辈子都陪在大哥身边……我知道妳会迷路……妳这傻瓜连在自家宅院里都常走错路……大哥不亲自带妳回家,妳一定又会迷路……」 她松了口气,紧紧地抓住那张释放自己命运的放妻书,满足地动了唇,想要告诉他,下辈子她要当个没有心的女人没有心,就不用再烦恼了。 「少昂?」 大哥……奶娘曾告诉她,成亲是为了要与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块……她可以确定她的夫君绝非她心中所爱,那么她最喜欢的人是谁呢? 脑中混乱无比,直觉地,额间有痣的青年闪过。 啊,原来她最喜欢的人是── 「少昂!」 远处,传来悲痛的叫声,是叫谁呢? 想要回头看,前方已有人在叫她了。 ──走吧,妳的时辰已到了── 没叫她的闺名,但她知道有人来引她了。是大哥吗?要引她回苏家了吧? ──嗯……我好高兴,我能回家了……我能重新开始了…… * * * 一进宅院,就暗惊四周静得可怕,连个仆役都没有瞧见。苏元醒让马车停在外头,一路走进院中,来到前厅门口见到苏善玺的背影僵硬不动。他心中微讶,走到门口: 「大哥?」 这家伙连动也不动地,他只好从侧门走进,一进去瞧见他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妹婿正骇然地跌坐在地,像被吓出魂似的呆若木难,他心里暗叫不妙,直觉地将视线转向苏善玺怀中所抱的身子。 「少昂!」他脱口,奔到面前,叫道:「大哥,你还抱着她做什么?还不快请大夫──」话未完,手指才碰少昂的脸,那脸、那脸已是冰凉寒透又僵硬,显然死去多时。 他嘴微启,慢慢转头瞧向颜起恩后,视线落在桌上两只杯子。 「不关我的事……」颜起恩喃喃:「我没要她死的……我只是……只是想要纳几个妾,想要女人的温暖……就算她给不起……也不必寻死啊……」 寻死?是少昂自尽?他上前细细注视一只尚有余酒的杯子,又听颜起恩恍惚地喃着: 「他抱着尸体……抱着尸体……不肯放……一直不肯放,那是尸体啊……会腐臭,会腐臭的啊……」 显然若不是有尸体挡在门口,这家伙早就冲出去了吧?苏元醒走向兄长,本要劝他松手,但见他抱踪昂的身形十分僵硬,显然在此待了许久,有一天一夜了吗?所以吓得宅里没人敢出来吗? 沉默了会儿,苏元醒挑了个椅子坐下,也不多作劝语,就这样静静地陪着苏善玺。 * * * 数日后,白幡起,棺木从颜府出发,苏善玺怕她迷路,依着当日送嫁的路线回苏府。遇夜恐她寂寞,就睡倒在棺木旁,一天的路程当两天走,就怕她脚程慢,跟不上来。 行至城隍庙,苏善玺决定夜宿此地,扛棺的脚夫心有忌惮,皆宿野地,独留他一人在庙中陪棺。 翌日,他神情略带异样走出庙,坚持停棺半日再行。 脚夫勉为其难地等了半天,最后终于在苏善玺怅然所失的同意下再起程。 「真的……只是我在作梦吗?」苏善玺喃喃道,回头看了一眼城隍庙。 回苏府后,在苏元醒的安排下,择期入土。 从此──从此── 第三章 ……找到了!找到了!在这里! ……不对,等一下,别去!姐姐,不是往那里,快回来──可恶!妳去了,就回不来了!我答应他要带妳还魂的,不要去啊──二零零二年── 「小满!小满,妳收到了没?」 「嗯?」 「就是那封带档的e-mail啊!好绝喔,我在计算机前都喷笑出来,好丢脸哪,谁教那个姓蒋的脚踏两条船,把我们学校的学生当笨蛋……妳有没有收到啊?我记得我转寄给所有的好友名单了耶。」 「有……我有收到。」 「很好笑吧?这是他活该啦,同时交往好几个女友没人会气他,让人不爽的是姓蒋的到处传说『耀扬商职』的女生只能玩玩,不必花什么心思……拜托,他们有没有听过联考失利啊?我家住附近,不嫌弃这学校的水准不行吗……小满,公车来了!快点,快点!傻在这里做什么?当柱子啊?」 「……妳不觉得他很令人作恶吗?同时跟这么多女生来往!还上床……想到就让人想吐。」 「小满,现在是公元几年,妳知不知道?二OO二耶!谁还在玩一对一的游戏?反正还没有结婚,合则聚,不合就一拍两散喽,结婚前多比较点,只会保障未来,他可以玩,我们就不能玩吗?我偷偷告诉妳,妳不要告诉别人喔,我们班上的雅羚啊,旧爱新欢都上过,现在很烦恼要跟谁呢──不聊了,妳站到了。小满,明天妳会来学校吗?」 「为什么不去?」 「我看妳脸色不好,怕妳又请假了嘛,再见……我要是再收到e-mail,再转寄给妳,拜了──」 公车停了又走,下车的只有一个女生,瘦瘦干干的,穿著便服,斜背着长长的袋子,用一双又细又扁的长腿吃力地往斜坡上走去。 位于斜坡上多是高级住宅区,她的家一栋三层,下公车站约走五分钟就到,从小住到大,没有什么令人嫌恶的地方,就是邻居──她一抬头,正好看见她家的邻居走到阳台,向她笑嘻嘻地招了招手。 一阵恶寒袭身,她连忙调开视线,轻轻转动家门门把,若有似无的对话飘进耳里──「……再婚,小满怎么办呢?」 「她爸爸呢?这个时候他不出面,难道要妳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吗?当初,不是他先外遇的吗?」 「……他每个月付小满的生活费,够负责了。当初他有外遇,我也知道,本来想协议和平离婚的,偏偏小满她搞个捉奸在床,闹得亲朋好友谁不知道……那是她爸爸啊,嫉恶如仇也不是这样吧?那一年她才十四岁……别人还当是我指使她的……丢人现眼……」 「那现在怎么办?人家也不喜欢妳带这么大的孩子过去……」 「所以才麻烦啊……」 穿著厚袜的脚底踏上楼梯的同时,将客厅的低语完全隔开,她上了三楼,进了自己的睡房,把门轻轻地合上。 开了计算机,放下背袋,将窗帘拉开,很不幸地又看见对面邻居正坐在窗前,打着计算机。 一股恶寒又从脚底升起,她当作没有看见,回到计算机前。 计算机的设定是一开机就直接上线读取e-mail,果然收到好几封重复的带档e-mail。 「活该……」她喃喃道,打开一张又一张的图片,直到整个屏幕占满画面,她才满意地移停鼠标。 其实,除了先天的心脏有问题外,她的心里还有其它的病吧? 妈妈没有明说,但她知道妈妈一直这样认为,只是碍于面子,没有逼她去看心理医生,反而一直怀疑是不是父系方面有遗传性的洁癖。 她……很讨厌男生的不干净,毫无理由的,甚至,在她还不明白什么男人与女人之间该有什么关系的时候,她就打从心底地厌恶男生自以为是的风流,包括她爸爸。 她的家庭很好,至少那个过去式的老爸在外遇时,还努力扮演好爸爸;她也没有谈过恋爱,有几个男生表示好感,但她也没有任何的感觉,要说她是家庭或情感上受伤害,导致扭曲的个性,那也不至于。 所以,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吧? 「咳咳。」她掩嘴咳了两声,打开自制网页的同时,不经意地往窗口瞄去。 对面邻居的身影已然消失,那最好,看见他,就浑身上下不舒服,好象老鼠见了猫一样。 他到底什么时候搬来的呢?一点印象也没有,只记得一见他,她全身就不对劲,就差没有心脏病发。 「哇,这个网页做得还不错嘛。」 身后男人的声音让她差点发病,摀住胸口的同时,立刻转身瞪着那个……那个该在对面的邻居! 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她喘了好几口气。 「我来喝咖啡啊。」他举起热咖啡。 「谁让你进来的?」 「门没有关啊。伯母这样不太好喔……」他露齿而笑,闪闪的光停在洁白的牙齿上,很像是随时要捉弄她一样。「我很好心吧?看见伯母出门,留女儿一个人在家也不关门,要是出了问题,那就不好了……」 「那你出去就顺便关上。」 「好啊。」他答道,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,反而在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,最后停在她的计算机前。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拉开椅子,跟他保持距离。 两家比邻而居好多年了,老妈对他十分有好感,甚至如果老妈再年轻十岁,会误以为他常来串门子,是为了追老妈她。 是啊,他常来串门子的原因是什么呢?他一人独居,好象年纪也不小了,说要图家庭温暖,她家也没有什么温暖可以让他窝着不走;说要追求,她也不认为这老头──三十岁的人一律称之老,是在追求她啊。 「妳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吧?」他随口问。 「嗯。」 「医生怎么说呢?」他像心不在焉。 「大概再发作一次就得跟这世界告别了吧。」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。 「喔……这样也好,反正妳跟这世界格格不入,走了也好。」察觉她瞪着自己,他耸耸肩,皮皮地咧嘴笑道:「开玩笑,开玩笑。我是看妳做这网页……嗯,太认真了。妳才十九,如果只是喜欢捉弄人,玩个几次也就算了,年轻嘛,谁不轻狂过?可是──」 「可是持续抓出脚踏两条船的同学、老师,甚至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放过,在网络上散发e-mail,制作会员专区的网页以供人发泄这有什么不对呢?有胆子搞外遇,就得要有准备承受外遇的下场!说是可以既爱元配又舍不得可以分享心灵的女人……那都是借口,有本事把一颗心分成两半,就得要有准备把两边都曝光在阳光下,我没鼓吹那些只被分到一半心的女人也去玩同样的游戏就不错了。还是……老头你自己也在玩?」虽然她住院的时间居多,但待在家里时没有看过对面的窗口有过女人──想到这里,颜小满这才发现这老头好象没有什么女朋友──至少,她印象里没有看过这老头的身边有女人过。 「用这种眼神看我,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?」他贼贼笑道,用力揉着她的头顶:「被人笑做老牛吃嫩草也没有关系,想跟我交往就来求我啊!」 恶寒又从他触摸的头顶迅速蔓延全身,她甩开头。「你太老了!」 「我才刚满三十而已。」他不甚在意地抗议。 「三十对我来说,就太老了。」 「可是,我对感情这种事不太强求,有没有都无所谓,没有什么贪念喔,所以将来会刻意脚踏两条船是不太可能的了。」 一想到要跟这种人作男女朋友就浑身发毛。颜小满连忙摇摇头,明知他在开玩笑、明知彼此都无意,话还是要点明的好。 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? 其实,这老头的长相很不赖,儒雅的气质完全符合老妈说他是写书的,写什么书她没有特别的追究,只是曾有几次,走在街上,不经意地看见几个神韵与他颇为神似的男人时,她会有片刻的失神。 为什么呢? 明明一看见他,全身就抗拒;但一见到神似他的人,却会有短暂的着迷。 「喏,这个送妳。」 被拆过的盒子塞进她怀里,他眨眨眼,怀有恶意地说道:「读者送的,我没用,看了就讨厌,不管妳喜不喜欢都收下,是我难得的好心,别怀疑是炸弹。」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,就看见他把喝完的杯子留下,转身哼着歌走了。 这老头常这样来来去去的,如入无人之地,好象来确定她是活着后,又拍拍屁股走了。 她打开盒子,拿出报纸堆中的瓷娃娃。 她双眼一亮,瓷娃娃是一对的。圆圆胖胖的脸,笑瞇瞇的,穿著古代的宽衣,双手藏在胸前,眉间有一点红──一个是完好的,另一个却曾摔破后被人重新黏好。 她摸着那裂痕好多的瓷娃娃,喃喃道: 「怎么会这样呢……」 就算被弄破了,在她眼里也是好可爱。 「而且,好象……」好象那老头喔。如果娃娃没有一点红,那就真的很像那老头了,只是,觉得好象还像一个人……是谁呢? 明明对老头没有好感的,但就是在第一眼里喜欢极了这对娃娃。好象……好象曾经有人像娃娃一样对她这么笑过。 「你们在对我笑吗?」看着它们笑瞇瞇的,她竟说起傻话来。 「嗤」一声,有人笑了出来。她吓了一跳,抬头看见对面的窗口那老头在嘲笑她,心里一恼,立刻拉上窗帘。 * * * 无由来地张开眼睛,视线里尽是一片黑暗。 有很久的时间必须靠安眠药入睡,才不会在半夜里惊醒。医生说她害怕在睡眠中走掉,所以易被惊醒。 她才不害怕呢,她会惊醒……是被怨恨、妒忌惊醒;醒来后,心跳得好快,时常错以为那样的怨恨跟妒忌是自己情绪中的一部分,强烈到让她想吐。 可是,可是她从来不曾主动怨恨过某人,也没有妒忌的必要啊……她懒得再想,既然睡不着了,就起床吧。 她套上外套,看见床头上笑瞇瞇的瓷娃娃,不由得唇畔也含起笑来。窗帘后对面的窗口仍有灯光,她偷偷撩起一角,瞄到对面的老头还在打计算机。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,不跟她说话时,显得特别地温和──她不得不承认,他的长相十分帅气,外表看起来也不是很老,如果不是一见他唇边那坏坏的笑,也许,她也会遗落芳心。 她听老妈说,这老头会没有女朋友的原因,多半是太浪漫了;太浪漫的人有时眼光高到三重天外。据说头一回来她家拜访时,他还笑着说他遗失了一半的灵魂,所以个性比较冷情。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,不过有时偷看他温和的脸时,也会不由自主地想着,如果他真有另一半的灵魂遗失在外头,那么那另一半的灵魂必定拥有他所缺乏的一切吧? 抱着瓷娃娃打开计算机,从她坐的椅子偏头往前看,是一面镜子。 镜中是苍白的脸。 她的长相承袭母亲的美貌,但长年的病弱,让她变得瘦骨如柴,连唯一与家人的相似都已经模糊了,难怪老妈对她没有什么母女情了。 「也许,就像他说的,我跟这个世界已经格格不入了吧?」这个世界已容不得一颗真心只对一个人,还是她根本就来错了这个世界? 如果这个世界不适合她,为什么又要她诞生在这种地方呢?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,看见有人留言在她的网页,说有一票男生很不爽,找了一名骇客想找到她的网页钻进来看是谁在搞鬼。 她微笑,倒是没有什么紧张感。 「找到就找到吧。」口有点渴了,把娃娃放在左右两边的口袋里,推门要下楼找水喝。 下头微光,她愣了下,走到二楼,正好看见玄关的行李。 她老妈正穿著鞋,一抬头看见她,显然也吓了一跳。 「妳……还没睡啊?」 「嗯……我下来喝水。」 颜母的脸有些挂不住,眼神瞟来瞟去,轻声说: 「我要搬出去住几天……」 「喔……」 「我以为妳睡着了,桌上有纸条……」 「好,妳去吧。」 「那……妳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啊……」 她点点头,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老妈提着那个超大到过分的行李。 「妈……」 正要开门的身体僵了下,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当作没听见,直接走了算了。 颜小满没有等她吭声,平静地说: 「妳记得出去要关门。」 「……好……」 门,被关上了。整间屋子突地静了下来。 颜小满笑了一声:「这个家本来就很安静嘛。」想了下,就地坐在楼梯间,不想去看桌上的字条。 从今以后,会开这扇门的,只有她了吧? 「既然我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,那我要去哪儿呢?」她自言自语:「我要追求的,到底是什么呢?」 她的心脏病,该属于家族遗传的,但是老爸那一头什么病也没有。她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,她老妈不死心带她去算命,算命的说前辈子她的心里缺了一块东西,这辈子她才会心脏有问题──就算老妈信以为真了,现在呢? 没有人会再走进来了。 「好渴。」想起来自己是要下来喝水的。 她站起来,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,差点滚落楼梯,全仗她及时扶住楼把。 气息有些急促,努力调适心跳的同时,听见「咚」地一声,张开虚弱的眸,看见口袋里的一尊娃娃滚在楼梯上。 「不要!」她吓了一跳,怕娃娃又被摔破,连忙弯身去捡。 更可怕的晕眩在眼前爆开,她极力站稳身子,但好象在晃动旋转……她在坠落吗? 在一个没有人会来的屋子里……她会死吧? 原来,她不是心脏病发而死,而是摔下楼梯没人发现死的啊……剎那间闪过这个念头,到底有没有摔到一楼去,她一点概念也没有,只觉得不停在晃动晃动,然后意识就没了。 在被摔死前,先吓昏了对她才是最好吧? 只是,能不能在她死后,让她去真正适合她的地方,不要再让她有这种格格不入的痛苦了。 * * * 「姐姐?姐姐?三魂七魄都聚回来了,怎么还没有意识呢?要是再晚了……就真的要臭掉了。」 慢慢地张开眼,发现四周一片黑暗,一个娃娃……用力眨了眨眼,看见一个笑瞇瞇的孩童很着急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。 好眼熟啊……眼熟到她怀疑是不是她的瓷娃娃放大了。 「我……我死了吗?」 「姐姐,妳醒了!」圆圆胖胖的笑脸好开心:「妳快跟我来,我带妳回去。」 「回去?」 「嘘嘘,小声点……」圆脸东张西望,确定没有引来其它注意后,才道:「妳死了,我是负责带妳投胎的使者。」 「喔……我以为会照书上写的,都是牛头马面来带人。」她压低声音。 「姐姐,时代在进步,下头当然也要跟着进步,妳先跟着我来。」 就算口气微急,白嫩可爱的脸仍是笑瞇瞇的,好象八百年都不会变化一样。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无数光芒在闪烁,好象还有广播的样子,直觉告诉她,她该往有光处走才对。 「姐姐,妳跟我来,我告诉妳,妳的前世是谁,好不好?」 「我的前世?」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圆圆胖胖的娃娃走了。他走得好快,身上穿的宽袍大衣,让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胖胖腿,但跑起来的速度真快。她怕自己跟不上,想要叫他慢点,却忽然发现自己身轻如燕,他跑得再快,她也能跟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,心脏也不感任何痛苦。 跑了一段距离,忽地身后响起巨大的关鸣。她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远处该有的光线与声音好象被一扇门给阻绝了。 胖娃娃松了口气,笑瞇瞇地说道: 「终于躲过了──」 「躲过了?躲谁?」 「呃,我……我是说,我们还有楼梯要爬。」 颜小满这才发现眼前有高耸入天的螺旋梯。「爬……它?」 「是啊是啊。」他率先跳上来,高兴地说道:「快点快点,一个阶梯代表一年,愈往上头,时光倒得愈多。姐姐,妳上来嘛,我先带妳去看妳的前世。妳不想看看前辈子妳是谁吗?」 总不可能是大文豪之类的吧?见这个好可爱的胖娃娃笑瞇瞇的,一直等着她。反正人都死了,去哪儿不都一样。她跟着他走上螺旋梯,注意到两旁没有把手,螺旋的梯子像浮在空中一样,阶梯由大理石砌的,踩起来有些滑。 「怎么跟我想象中的地府不一样呢?」 「因为这里是特殊之地啊。」他见她跟紫来,笑嘻嘻地往上跳:「我找了好久好久,才终于找到这里……姐姐,我在这里待了好久,久到我差点要忘记自己的任务了。」 「你的任务不就是引死者吗?」 他摇头晃脑地:「算是,也算不是。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……我在这里待了太久,所以很多事情都知道呢!像是每个朝代都在竞争,唐朝的时候地府跑了一个叫挽泪的狐妖鬼;清朝的时候跑了一个据说是天人的贝勒爷,所以现在每个朝代的地府都很紧张,怕又有鬼想不开逃跑了。业绩出问题,大家都要挨骂的,在大唐时我就是趁着妖狐跑的时候,混进来找姐姐的,可惜还是迟了一步。」 「大唐?」脚下的楼梯质材有点变化了,她却说不出是什么砌成的。 那胖娃娃转过身面对她倒着走,笑嘻嘻道: 「姐姐的前世就是在唐朝啊。现在妳姓颜,是妳前世夫婿的后代,因为不满妳丈夫纳妾,服毒自尽了……」 「我服毒自尽?」她不像这种人吧? 「姐姐傻,服了毒,让大家都难过。」 「有人会为前世的我感到难过吗?」那她今生的做人比上辈子失败了。连她倒在家里的地板上,只怕邻居老头也不会过来看吧? 活了十九年,下场竟会在家中腐烂,真不知该有什么感觉才好。 人死魂走,就算有人鞭尸,她也不会感到任何难过,只是──对邻居感到抱歉,等过几天要闻到尸臭了。 他用力点头。「姊姊的大哥很难过很难过,他的难过传达到我的心里,我……也好难受。」 「我有兄弟姊妹吗?再难过,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要过,过了一阵,他就会忘了吧?」走了好久,脚下的阶梯逐渐变成石头了。 「他不会忘。」 她愣了下。什么样的兄妹之情让他永远不会忘掉丧妹之痛呢?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,不是吗? 突然之间,对她前世的大哥很感兴趣。「他结婚了吗?」 「有,他会成亲,跟一个很可怕的女人成亲。」想来就发抖:「他命中注定的,妻管严。一辈子就这么一个,人家都笑他。大哥好可怜。」 她「噗」地一声笑出来:「那不是很好吗?」 「可是,他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为妳报仇。」 脚步停住了。「他……帮我报仇?花一辈子的时间?」怎么会有这种人呢?她没有兄弟姊妹,甚至父母之爱也很淡,无法理解这种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心态。 突然之间,想看看他到底生得什么模样?就算……就算没有办法面对面跟他道谢,那也让她在阴间感谢他吧。 她加快脚步,几乎是用跑的上楼,不知何时,脚下的阶梯已成木板。胖娃娃大喜,一直保持在她上头几个阶梯,叫道: 「再几十个就到了……好高兴!大哥不会失望了!」 「你……对了,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?」 「我没有名字。」 「没有名字?」她微讶,脚步又缓了下来。 他仍然笑瞇瞇地:「一开始,我就没有名字。没关系,只要带妳去还魂,姐姐重新再来,不要再选择自尽,会一切都很好的,不要再难过,我们都陪着妳。」 「你要带我去还魂?还我前世的魂?」好象有点不对劲了。人死不该去投胎吗?怎么跑去还前世的魂?心里已知不对劲。这个胖娃娃根本不是什么阴间使者吧? 「姐姐不想去吗?去一个真正适合妳的地方?妳自尽了,可是那是妳不知道有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,现在妳知道了有人会为妳花一辈子思念妳,妳不想回去吗?」 「回去……」听起来是比颜小满的生活好多了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 「而且,大哥喜欢姐姐。」见她一脸怪异,他连忙补充:「大哥是苏家远方亲戚,不是亲大哥。」 「啊?」好复杂的关系啊。 「快点,快点!他还在城隍庙等着姐姐回魂呢。」 在唐朝真有人相信回魂这种事吗?她咽了咽口水,反正人都死了,投什么胎都一样的。她见他为自己一脸的着急,忽然问: 「我帮你取名字,好不好?老叫你『喂』的,总觉不配你这么可爱的脸。」 笑瞇瞇的圆脸在剎那间僵住,随即他细声乖巧地说: 「好。」 「小抱,好不好?」 「小抱。」他用力点头,一条线的瞇瞇眼虽一如往常,但总觉眼眶有些亮亮的。「小抱,我叫小抱。快点,姐姐,虽然那时节是在冬天,但是放久了也不好。等妳回去了,不要再想不开,有大哥保护妳、有小抱陪在妳身边──」笑瞇瞇的圆脸好高兴:「小抱可以回到姐姐身边了。」 颜小满心里觉得有异,想要问他,在前世里他到底是她的谁,忽然又听他好高兴地喊:「还剩十六个阶梯,一阶代表一年,回来了!回来了!姐姐快点!妳一定会喜欢这个世界的……快点……快点,再晚点,苏姑娘的尸身就真的会腐烂了啦。」 颜小满正要喊:好。又走上几步──「啪」地一声,突然之间脚下腐朽的木板裂了,她一脚踏空,瞪着小抱僵住的笑脸,还来不及伸出手求救,就往黑暗之中坠去。 他呆住,过了好几秒才冲下来,叫道: 「姐姐!姐姐!不对……还差十六个梯子啊!妳晚了十六年……完了!完了!十六年……苏姑娘的尸身等不了这么久啊……姐姐,难道妳会成为大哥的女儿吗?小抱要怎么办?姐姐!姐姐!」 * * * 「涌起来了!水涌起来了!有救了!救起来了!救起来了!苏少爷,多亏有你,不然这姑娘就死在井里了──」 昏昏沉沉里,眼皮虚弱地张开。 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。 「姑娘,妳还好吗?快找大夫啊!这是那口妒井啊!姑娘还没成亲,跳井自杀做什么?」 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吵。自杀?谁会自杀?她只是……只是什么,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? 「苏少爷,交给我吧,你救她也费了不少力气,我抱她去找大夫好了。」 感觉好象从一个人的怀里移到另一个人的怀里,她混乱的视线里跳进一个身影。 一身白衫的,真像斯文的读书人。 是这人救她的吧? 管她是不是自尽,既然救她一命,道谢是应该。 舔了舔唇,意识上要开口谢人,脱口而出的却是──「好酸,果然是醋水啊……」脸几乎要皱成一团了。 那白衫的男人原要走离,闻言倏地回头看她。 彼此打了个照面。 好眼熟啊……她是不是见过他? 第四章 圆圆小小的脸,男人的一个巴掌就可以罩住,柳眉细眼却不见古典之色,反而……很孩子气的脸;连嘴唇都小小的,她怀疑这张嘴能塞进任何一粒完整的果实……其实,她连十五都不到吧? 铜镜里的小脸皱起,努力横眉竖眼,试图为自己的脸增点皱纹,无奈光滑的肌肤紧绷到弹指都好痛,她才刚过十岁生辰吧? 「我真的满二十了吗?」 「那当然。」床边的老管家用力点头:「去年妳来时,就告诉咱们妳有二十岁了。」 「呃……难道你们没有怀疑过?」 「青梅,妳这么说岂不表示妳在说谎?妳虽然不常说话,但处事能力极佳,心思又成熟,我们自然相信妳已是成熟的姑娘,而非孩童。尤其妳又能打不还手、骂不还口……呃,我是说,妳必是天生的孩子脸,个头又小,但绝对是个成熟的丫鬟,没有错。」 「我是个丫鬟?」戮戮手心,十指细小像孩子,但指间长茧,看起来就是做苦工的人。她是个丫鬟而非小姐,真令人感到有点……不太能适应。 就像是一觉醒来,命运已定,再难更改。 「妳叫文青梅,去年入程家受雇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。妳告诉咱们说,家乡在北边小村落,没有什么家人,为了餬口,所以瞧着府里在征丫鬟就来了。本来呢,妳在西厢房扫地,那里是已逝老夫人的佛堂,后来,妳吃苦耐劳,一致决定将妳擢拔到大小姐身边服侍……咱们可没有虐待妳哟,这是妳自己答应的,而且是一口就答应,所以,青梅,妳可不要借着失去记忆就反悔啊。」 瞧他着急的模样,像是没有她就不行──更像她做的工作是非人在做的,所以没有人敢接啊。 尚躺在床上,一身无力的文青梅开始怀疑起服侍程家大小姐的工作到底有多困难。 老管家突然弯身贴近她,出于本能的,她直觉微撇开脸,不愿与人太过亲近。 「青梅啊……那个,妳要自尽──不不,我是说,妳不慎落井,当然不是自尽,会有什么好理由让妳自尽的?妳在程家待得很好,也没见妳跟哪个男仆处得很有情意,当然不可能为了他而跳妒井,所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,反正啊,妳好不容易被救回来,却失去记忆,就继续待着吧。」 「好啊。我无处可去,还仗大小姐收留。」软软的童音出自她的嘴,顿觉陌生。她真的不是小孩子吗?可别年龄虚报大了。 「那太好了!太好了,有妳当大小姐的出气包,咱们有救了──不,我是说,咱们现在在常宁镇的客栈里,很多事不方便,等回府了就没事了、没事了。对了,不要说我没有提醒妳啊,虽然说是苏家少爷救妳的,但妳最好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,大小姐她……不太喜欢有人背着她接近苏少爷……」 哦,原来如此啊。原来她家小姐喜欢她的救命恩人,早说嘛,拐着弯扯了这么多,害她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跟大小姐有仇? 「还有啊……妳若能起身了,就回大小姐身边吧。这房间是临时腾出来的,原是苏少爷的,要他跟其它人挤一房,大小姐心里很是不高兴呢。」 原来,那姓苏的少爷是个好人啊,等她一能起床,就偷偷去找他感激一番吧。 等老管家走后,她躺在床上,虽盖着被子,却觉身子有些发冷,于是放下铜镜,让全身缩进被中。 她是孩子脸的事实已是难以更改,就算她真不满十五岁,也因为失忆,得勉强自己当个二十岁的大人了,真冤。 「好冷喔。」 听老管家说,她被救起是奇迹。苏少爷一见有人在井中,立刻跳井救命,可那口井太深,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攀上来。就在众人忙着找绳索、想办法时,突然之间,井水暴涨,迅速溢高,最后溢出古井,她才及时得救。 人人都说,是古井的女鬼显灵,不愿更多活人死在此处。她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,到底,是什么天大的事让她痛不欲生到寻死的地步? 「天,好冷,他们到底有没有请大夫来?」她暗暗深吸口气,正欲将自己的身子在被中缩成球状时,忽觉腹中一股热流四窜,迅速奔向四肢百骸!她微惊,不知自己何时竟有在体中生火的奇能,想起床看个明白,身体却违背她的意识,连动也不动。 如慢火般,她的身子渐渐回暖起来,以腹下丹田为中心,开始扩散。好暖啊,暖得想让人睡觉了──啊啊!这是什么? 「冒烟了!冒烟了!」她惊叫,看见一缕一缕的轻烟从被窝里徐缓地钻出来。「老天!我燃烧了!我燃烧了!」 顾不得身体僵硬,拼了命地掀被就逃下床。一落地,双腿一软,差点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。 身上穿著薄薄的单衣,不停地冒着烟。 「是哪儿着火了?是哪儿着火了?」她急叫,忙着脱下衣服,白皙干瘦的身子很……很安全啊,可怎么从身子不停地冒烟?她的身体出了问题? 视线不知所措地乱转时,突然发现这间客房里至少摆了五面铜镜,或大或小。 难道苏家少爷有迷恋自己的倾向?这个念头小小地从心底滑过,随即瞪着铜镜里的自己。 五张孩子气的脸从镜中回瞪着自己,头顶……在冒白烟! 「我的头在冒烟?」她叫,吓得又跳又拍头顶。她的头要是着了火,头发就烧光了,她也不用活了。 「完了完了!难道我自尽,是因为我的身子会自己燃烧?」那她还能活到现在? 惊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好一阵子,她没感疲累,反而童音变得有些嘶哑。她微喘,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并不感到任何的疼痛。 她暂停扑火的动作──没有火啊!她这才发现,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火从她身上冒出来,那么哪来的烟? 她的身体会无故冒烟,所以她选择自尽? 她停格在原地,一动也不动,垂首瞇着眼看着自己的裸体。烟……渐渐没了,但确定是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的。她……其实可以当杂耍艺人吧? 等了又等,确定烟不再从她体内冒出来,她才松了口气,有心思打量起她赤裸的身子。 她的身子发育得还算……马虎。胸部有点小,看不出来是二十岁的成熟身躯;腰说是细,不如说是有点干瘦,很像是长期被虐待的下人;捏了捏双腿的肉,虽短小,却很结实──自从在古井捞回一条命后,可能是撞上后脑勺的关系,她对过去全然的空白,所以只能凭着别人的言词与自己的观察来猜测自己的过去与个性。 其实,由她的身子来看,她的生活不是很好吧? 「不知道我赚来的钱放在哪儿?」她搔搔头,努力地想了想,还是像白纸般的记忆。「如果跟老管家说我找不着,请他重新发给我薪饷,不知他肯不肯?」脑中胡思乱想没个定位,因为不知道个性该如何走才能像失亿前的自己。 老管家说她沉默不多话、很有耐性,所以……她最好保持沉默吗?边想边穿上衣服。 她的衣服收在床头,是临时从外头买来的,挺廉价的,好象她的衣服被泡烂了……她在古井中泡了很久吗? 衣衫是淡蓝色的,垂着许多又长又花的布条,她摸索了半天,不知这些布条的意义在哪儿?绑在脖子上吊吗?还是任凭垂到地上?她试了很久,终于满头大汗地放弃,瞄到屏风上挂着一件大披风,干脆拿下包住自己的身子,便走出门外。 一出门,寒风从夜色中袭来,她却不觉寒冷。不知是她干瘦的身骨太健康,还是这件披风太保暖所致。 天太黑,差不多三更天左右,虽隐约可见天上圆月,但乌云遮住大半,地面几乎是黑漆抹乌一片。客栈简陋的院子里,有一座廉价的假山在左手边,小小的水池绕着假山,六株盆栽搁在角落,右边有小又破旧的凉亭,石柱上有七条大小不一的裂缝,第三条裂缝间还停了一只飞虫…… 她瞠目结舌的,讶异于她的眼力绝佳!一、二、三……十步,走到凉亭要十步距离,比了下裂缝的大小,差不多是她小拇指的长度。是大家的眼力都这么好,还是她不但身子会冒火,连眼睛也有千里之视? 「谁?」耳朵极尖,听见凉亭后有异声,出于身体本能的,她停止呼吸了。 * * * 白色的鬼影──呃,是穿著白衫的男子从石柱后露出身影来。 高瘦斯文,面白俊美,眉间有颗朱砂痣,年约……三十上下吧?心中迅速要搜寻是否认识这号可疑人物,却发现脑袋一片空白。 啊,对了,她失忆了,自然记不住这人是谁,对她有没有危险性? 但,此人浑身上下没有懂武的气息,无须过防。这个念头在她心中闪出,然后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呼吸了,连忙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来弥补。 「真怪,我干嘛防人如防贼?这里是客栈,有人在不意外啊。」她搔搔头,咕哝道。 「小姑娘,身子好些了吗?」这白面俊美的书生开口了。声音虽悦耳,却略嫌冷淡;双眼轻飘过她,像是漫不经心。 「我很好。」她答:「你……认识我?」 「认识?」他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:「谈不上认识。妳是妳家小姐身边的丫鬟,打过几次照面。这么小的年纪就懂得自尽了?有什么天大的事让妳有足够的勇气跳井?妳以为自杀了,什么事就一了百了吗?」 咦咦──这人对她有敌意喔。她直觉退一步,既然算不上认识,为何处处透露出他的不满?她有什么好让他不满的地方?因为她自尽?可恶!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回记忆,想起过去的一切? 「我……我忘了我自尽的原因。」她恼道。 「忘了吗?」剎那间,他的神色有些恍惚,像想起什么:「如果她也能像妳一样,及时被救起而遗忘过去……那对她,有多好……有多好……」 「她?是谁?」 他回神,面容冷淡如冰:「妳管不着我的事,只要妳别动不动投井自杀就好。」 「每个人都说我是投井自杀。可现在我失忆了,没个印象,无法确定我真是自己跳井,那,到底是谁看见我自尽的?」 「没人会在大半夜里去欣赏一口妒井,除了为情自尽外,还有谁会靠近那口井?」 「我的救命恩人苏公子,他不就靠近那口井?」这人,说话老带着嘲讽的口吻,让那张俊美的脸皮变得刻薄起来。好丑。 他的唇微勾,更形讥诮。「我接近那口井,是缅怀故人。」 她讶异脱口:「你是苏少爷?」 「在下正是苏善玺。」 「原来,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……」自觉方才对他好象有那么点不太礼貌,干笑二声:「还真巧啊。」 「是很巧。」他用鼻孔在看她。「若不是那夜苏某突如其来的冲动,想在无人的街道上赏月,小娃娃,只怕妳早已死在井底当水鬼了。」 小娃娃……连他也觉得她很小吧?果然,她一定谎报自己年龄以符合当丫鬟的年纪。 她努力仰头看着他的鼻孔,问道: 「苏少爷既是头一个发现我的,那就是亲眼看我跳井了?」 「不是。」 「啊?那到底是谁看见我自尽的?」 「会特来这口井跳的,只有为情自杀的女人。妳年纪还小,何苦自尽?」 她的唇微张,想要申辩自己不一定是自尽的,但──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啊! 「你……我是说,苏少爷,当时你听见我的求救了?」 「不,妳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。」见她投以疑惑的眼神。他答道:「我是走到井边,正好有足够的月光让我低头看井时,瞧见有人的身子浮在水面上。」 浮?那不是浮尸吗?她用力地眨眨眼,确定自己的四肢还是能暖和的。 「妳还活着,不是吗?」他淡淡地说:「不管什么理由,还活着,就是件好事,这是上天给妳的第二次机会,妳不懂把握,就太傻了。」 他的话中之意像是曾确认过她已死,但捞上来后又莫名地复活──想起来都觉毛骨悚然,怎么他都不害怕?是什么可怕的执着念,让她寻死之后成为尸体又反悔活过来了? 见他又回头看月亮,不再理会她,真想问他:月亮真有这么好看吗?不过是脏兮兮的圆盘而已,连圆盘上有几个黑点她都数得出来──天!其实她是千里眼吧? 「那个……你能看见多远?」见他挑起眉,像是习以为常女人借口的亲密,鼻孔微高,代替了他的眼睛。她的唇角抽动,喃喃问:「我是说,你的眼力好吗?」 「妳要我看哪儿,小娃娃?看妳吗?」 「我叫文青梅,年纪是很小,才十五岁!」她应该还不满十五吧?算了,十五当底限,再缩下去,她就没法在程家做事了。 正要开口问他到底是她出问题,还是大家都是千里眼时,忽地她的耳朵动了动,听见树叶轻微的骚动,从一段距离之外。 「老天爷!」难道她还是顺风耳?她自尽的原因就在这里吧?既是千里眼又是顺风耳,所以不容于世间? 没有风,树叶却会自行动起来?这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,破空的风声从左边的假山之后迅速逼近,出于本能的,她知道风声有异。 「小心!」她喊道。 苏善玺一脸莫名地转向她,还不及开口,就见她伸出手臂,抄起他的腰。 他嗤笑一声:「十五岁的娃儿也想轻薄我?」 「咦?为什么我抱住你?」她愕然。 苏善玺微讶,随即要拨开她的手,冷言说道:「要找理由也找好点!妳想说妳的手不听控制吗?」 「对!天!」体内彷佛又有乱气在奔腾,像是方才在屋内那股热气从腹间发出。天!天!她又要冒烟了吗? 破空之声愈来愈近,从她抱住他不过剎那,她一提他的腰,双脚竟离地。 细长的眼大张,小嘴也大张,她低头看着自己飞上天。 「老天!我果然是鬼!」她惨叫。 同时,苏善玺讶道:「妳会武功?」 「武功?那是什么?」她比他还惊惶失措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抱着他飞身上树。 一上树,她立刻要松手抱住树干,后来见他有些不稳,连忙抱住他的身体。 「我……好象有点站不稳耶……」 「妳跳上树干啥?」苏善玺一脸莫名其妙,喊道:「还不快拉我下去?」 「我……」她哭丧着脸,还来不及说话,耳朵又听见异声。「小心!」这一次,她的眼睛竟然能清楚地看见飞向她的锋针。 她右手紧紧搂住他,左手直觉伸手,快如闪电地夹住差点刺向他的锋针。 「妳这不知羞耻的女人还不快放开我?」他微怒。 「我很想放开啊!是谁?是谁乱七八糟把针丢向我?针不是拿来缝衣的吗?」 「针?」苏善玺定睛一看,才发现她抓着一把锋针,看似暗器。见针上似乎淬着某种药汁,他连忙道:「小心有毒!」 有毒?惨也!她吓得松手,恨恨看向他。「你的仇人?」 「是我的吗?」他可不记得他有什么江湖上的仇人。 「你觉得一介丫鬟会引来这么歹毒的杀人手法吗?」 「……是不太可能。」但她会武功,就难说了。初次见到她,并不起眼,只当是程家小姐的丫鬟;偶尔,察觉她打量的目光,也不以为意一个丫鬟为主子作多余的设想,他可是常见的。 他瞇起俊目,用力拨开她紧抱不放的手。 「妳自重点,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。」见她摇晃不定,连忙改抱住树干的同时,她身上的披风落下,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样。他呆了下,赶紧移开视线,怒道:「披风之下,袒胸露背,分明有居心。」 「袒胸露背……苏少爷,请念在小女子年幼不满十五岁,就当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吧,我还有大好前程在等着。等我回去研究衣服怎么穿,下回再来跟你赔礼。还有,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叫文青梅,你不必用这么长的名字来喊我──能不能请你大发慈悲,抱我下树?」 「好啊。」 「苏少爷,你真是好人啊!青梅蒙你一连救两次,也不枉我方才为你挡针了……」一双男性的手臂环住她的腰,她松了口气,不敢往下瞧,怕头晕了。刚才到底是怎么飞上树的? 「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,苏某很愿意送妳下树的。」 「多谢苏少爷,我叫文青梅……」她安心松开抱着树的双手,又觉不安稳,想要改抱住他,突然,腰间双臂一抽,她被用力推下树。 她惨叫一声,踩空落树的同时,瞧见他的鼻孔正在看她。好狠啊!他想害死她吗?今晚,不知出于第几次的本能,在半空中她的身子翻了个转,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 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想害死人吗?」她急叫。 苏善玺微微一笑:「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,苏某只是想三更半夜的,孤男寡女总是不妥,一时心急想要送妳快些下树罢了。」 「孤男寡女的?我今年才十五岁,就算有意中人也不会是你这老头子!」她气得跳脚。「我是千里眼,连你眼角有几条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,谁会喜欢你?谁会喜欢你啊!」差点摔死了!可恶!她还想活命呢! 他的神色一敛,冷眼注视她:「那就滚回去。苏某不与袒胸露背的女子相处,即使孩童也是一样。」 文青梅恨恨地瞪着他,见他不再理会她──只怕就算把树摇掉,他也不会大惊失色吧!这人,真坏,小姐怎么会看上他的呢?空有一张脸皮,除此外,就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也没有了! 她咬牙,纵是满腹的不满,也只能隐忍下来,捡起那披风。 「哼!我一走,若有莫名其妙的针再朝你飞去,你可就真要见阎王了,活该!」一脚误踏衣衫过长的垂饰,狼狈地跌在地上,当作没听见身后的嗤笑,她抹去一脸的污泥,包住自己衣衫未整的身子,慢慢地走回客栈。 苏善玺心中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她,只是看着月亮,想起过去的记忆。 「少昂她……不敢爬树,第一次跟元醒爬树,故意整她,诓骗她树上有好景色,背她上树后,让她待在树上一整天,等回来再找她时,她仍抱着树,僵硬不动足足好几个时辰……」他唇畔勾起温柔的笑意,从衣间掏出白玉娃娃来。 方才,在那小孩还没来之前,他就在亭里看着娃娃与月亮。十六年前,少昂洞房花烛夜的前一晚,就在常宁镇、就在这间客栈,他跟她就在那凉亭里看着月亮……为了让她有信心,他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没有错,她的丈夫会怜她惜她一辈子……那一天就跟今天一样,差一天十五,月亮却与十五一样圆。 他垂下视线,想起程家丫鬟的话。 「我三十六了……也老了……已经十六年了吗?少昂,如果妳还活着,今年也不过三十……」却为了那姓颜的,赔上一条命,值得吗?值得吗? 这十六年来,一想到此处,他就满腔的恨、满腔的怨,难以抑制。就算他老了,满脸皱纹了,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那姓颜的男人。 月光下,他手中的白玉娃娃圆圆胖胖的,始终是笑瞇瞇的。他慢慢地将脸颊贴上娃娃的笑脸,缓缓合上俊眸。 在月光的折射下,胖娃娃的脸似笑似哭── 第五章 「大舅子!你远道而来,怎么不见告诉起恩呢?起恩可以人去为大舅子打点一切啊!」热络的声音从颜府前厅响起。 刚进颜府的苏善玺微微一笑,说道: 「我不过是来探探表妹,何必劳师动众?何况,我已习惯自家人服侍,你要真颜府的人来打点,我还怕没法适应呢。」 文青梅一跟她家小姐踏进厅里,就听见他十分客气的说话,直觉往他的白衫背影望去,不由自主地想象他看似温和的俊貌下,处处透着尖酸刻薄的小度量。 她家小姐怎会喜欢这种老头儿呢?从常宁镇到此地,不过是一天的路程,就足够让她明白此人生性寡情又刻薄,不把人当人看。 手肘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,她暗叫一声,见到她家小姐状似要她扶住,却在袖中暗暗拧她一把肉。 她已经没有多少肉了,拧起来很疼的呢。忍住疼痛,硬生生地撇开望着苏善玺的视线,她家的小姐真的很「小姐」啊──从她脑中一片空白后,事事得重新再记忆,好比她那个服侍一年的小姐,外表虽柔弱美丽,骨子里却骄气十足,一不开心,她的肉就得受罪。 光是相处一天,她的手臂大概被拧了十来次之多,她也只不过无意识瞄苏善玺十几次眼啊。 刚被用力拧过的肉又被扭转起来,害她痛呼一声,差点以为臂上的肉活生生地离开自己的身子。 「这是……」颜起恩听到惊呼,终于注意到大舅子身边的千金小姐,讶道: 「这小姐莫非是……啊!」松了口气多过惊喜。「莫非是大舅子心仪的姑娘?」 「是是──」文青梅奉命抢答。 苏善玺截了口,淡淡说道: 「我带心仪的姑娘来看你做什么?」视若无睹颜起恩脸色一阵青白,继续温和道:「程家与苏家有生意上的来往,顺路途程小姐回府是我该做的。程小姐路途劳累,起恩,你还不快叫人带程小姐去客房休息?」 颜起恩闻言,连忙唤来仆役。 程道心欲言又止,含怨地凝睇视而不见的苏善玺,见他当真宛若呆头鹅不解情意,只得暗暗叫恼,转身与仆役离去。 文青梅将一切收进眼底,扮了个鬼脸,正巧又对上苏善玺那似笑非笑的俊目,像在暗笑她──笑她什么呢?这人真讨厌,看人总是要笑不笑的,彷佛有两双眼,对着小姐或者初见面的人是用鼻子上那双眼在看人;在看她时老是用那鼻子下的那两个洞在看她。 「青……梅……」 有气无力、隐含微怒的叫声让她一惊,连忙转身喊道: 「来了,来了!小姐,我来了!」 「那房间还留着吗?」 身后传来苏善玺温和中带着恨意的声音。是她的错觉吧?是妹婿与舅子的关系,怎会有恨?不知他妹妹生得何种性子?这个想法忽地从她心中滑过,又闻颜起恩有些慌恐地答道: 「有!有!那房间从未动过,自上回大舅子来过后,除了让丫头们定时整理外,我不让旁人进去。」 「你也没有吗?」 「……没……没有……」 「是不想呢,还是……不敢进去呢?」 「大、大舅子──」 「我这是玩笑话,别当真啊。」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,为什么在她耳里听起来格外的悲伤? 在跨过门槛的剎那,想要回头,却看见一名年轻的少妇与自己错身而过。 「表哥!」那少妇喜叫。 那少妇看似柔美而温驯,吐出的话像珍珠又圆又润,不似她老带着童音,只是,这妇人叫苏善玺为表哥,两人之间却完全没有相像之处。 她心里有疑惑,又听那少妇喊道: 「夫君。」 厅内除了苏善玺外,只剩一名男人,那男人叫颜起恩,是颜府的主人。 那,他表妹是那姓颜的妻子了,可颜起恩不是喊他大舅子吗?出于直觉的,她转身,瞧向那颜起恩。 方才没有特别注意,如今粗略打量,他的脸圆畔,双眼有些混浊,看似四十左右,有点儿老实相,却不得她喜欢。 「小娃娃,妳瞧够了吗?」苏善玺轻声问道,双眸透着高深莫测。 她用力眨眨眼,还不算回神,呆呆地往他看去。 「表哥,她是……」 「是个丫鬟,年纪太小,八成遇上了个不专情的男人,在常宁镇上那口井自尽,所幸被我救了。」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:「为那种男人寻死,是天下间最傻的事。」 她忽觉颜起恩的脸色又白了起来,不由自主的童音脱口: 「颜公子有妻有妾吗?」 「有妻一人,妾三名。」苏善玺代他回了。瞧着她有些恍惚,心里微觉有异,却没有询问的打算。 她的嘴唇掀了掀,他没细听她在说什么,只觉她缓缓地露出嫌恶的表情,然后双手压住胃部,随即── 「呕」地一声,当场吐在大厅里。 * * * 「妳根本是要丢我的脸,是不是?」 「……不,青梅没这意思……」痛痛痛。 「妳当灼玺大哥的面吐了一地,是想引他注意?」 「……没,青梅并无此意……」肉要掉了、要掉了! 「还是妳想让他以为我虐待妳?要他为妳出头?」 「……我想,是奴婢吃坏肚子了吧……」好痛!好痛!谁来打她两拳让她昏了吧! 「真是丢人现眼!妳就不能忍忍吗?青梅,妳跟在我身边快一年了,以前凡事都为我打点好,我要什么妳总会为我备妥,偏妳一直反对我跟善玺大哥,为什么?妳老说他不适合我,那谁才适合我?谁才适合善玺大哥?还是妳对他有意?」 「我没有,怎么可能呢──」好痛喔! 「以妳一介奴婢之身是不可能,我只是要妳别做太多的奢想──对了,青梅,眼下无人,妳说,妳真失去记忆了?」 这已是不知第几次询问了,见她家小姐仍脸带怀疑,她用力点头:「我何必装呢?小姐,失去记忆并不好受啊!」 「是吗……妳出去吧,连帮我脱个衣服都不会,我还留妳在身边做什么?我这可是念妳无处可去,才收留妳的啊。」 「小姐恩德,青梅一辈子不敢忘。」娃娃脸露出很诚恳的表情。 她走出客房,整个肩垮下,喃喃道:「当人丫鬟好辛苦啊,真不知我是怎么熬下来的。为什么一醒来,我就是丫鬟的命呢?」 小心地将袖口翻起,露出方才又被摔上好几回,如今已又黑又青的手臂。真的看不出来她家小姐说话有气无力的,力气倒是满大的。 「我怎么会吐呢?不是身子骨很好吗?」她喃喃地:「也没吃坏肚子啊,为什么一听见他的话,就浑身不对劲?」 一听三妻四妾就恶心反胃,全身难受,难道她失去记忆前曾为此受创过深? 她真的是为情自杀吗? 随意走在颜府里,忽地耳朵听见细微的声音,像是轻笑。这笑声好熟啊──啊啊,不正是那苏善玺吗? 跟他这么有缘?直觉地,一见那白色的衣衫,她看中附近假山,一跃想躲在后头,不料她身子太轻,跃力太强,「咚」地一声撞上了假山后头的石墙。 她嘴巴闭得紧紧的,不敢让痛呼逸出口,见那细微的声音仍旧正常,没有什么惊讶,便知那姓苏的没发现。 她悄悄地从假山后探出一双眼,瞧见白色长衫的身边有个……咦,也是少妇? 这少妇不是他的表妹,但穿著富贵,很可能是颜起恩的小妾之一──等等,这妇人脸红什么啊?苏善玺靠她靠得太近了点吧?还弯身状似倾听那少妇的话,太接近了、太接近了,近到已有暧昧不清的气息传了出来。 忽地,好象那少妇的头发出了什么问题,苏善玺几乎贴上了她的身子,侧身帮她弄好。 他的唇畔始终带着浅笑,双眼却……有股神魂不在此的味道。 文青梅微微愣了下,他这算是在调戏良家妇女了。会调戏,必定是意图轻薄那少妇,思淫满面才是,怎么他却一点淫念也没有? 这人,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? 又见他一脸温柔地在与那少妇说话,突然之间她看不下去了。 站在她眼前的,是一个空洞的人。躯壳虽在,里头的神魂却不知飘到几重天外了,像勉强自己在做调戏妇女的事一样。为什么?那颜起恩不是他的妹婿吗? 她不想看、不想听了,但没法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去,只好躲在假山后。她是千里眼、顺风耳,就算闭上眼了,耳畔仍若有似无地飘来他们的对话──连从他嘴里说出的话,都是那么地温柔,可是为什么没有感情呢? 他这样对一个少妇,难道不知道会让人误会吗? * * * 半夜 「噢,好吵……青梅,青梅,妳起来啊!出去瞧瞧是哪儿来的东西一直叫一直叫!」说完一阵,没听见地上有声音,程道心翻过身,瞧见她仍在地铺上睡得极熟。她皱眉,以前连翻个身都会惊醒青梅的,怎么一跳过井,她整个人都变了? 她又大声叫了几次,才见文青梅懒懒地爬起身,嘴里含糊道: 「知道了……我马上去看……」胡乱穿上衣服,一头散发地走出门外。 天好黑,她昏昏欲睡的眼还是一样能千里视物,没看见任何会叫的野兽,正要回房再睡,突地,拱昧过一抹黑影。 「是什么人?」她脱口,精神清醒了几分。「还是……是鬼?是鬼的话……呃,我回房再睡好了,最近眼睛有点错乱──」正要转身,又见拱门再闪过一次同样的人影。 这……该不会是找她的吧?谁啊?三更半夜的装神弄鬼?她迟疑了会儿,小心地走向拱门,才近拱门又见那黑影奔向夜色之中,像在引她过去。 她双脚才有追的动作,就忽觉自己身子像飘起来,双足几乎没有踩到地的感觉,景物迅速往后晃去。心里虽有些吃惊自己奇异的能力,但之前已有一次经验,这一回比较能接受。 之前听苏善玺说这叫武功?她不懂这是何意,只是在她身边的人好象没有一个像她一样一跃就能飞上树的。 黑影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,她跟着停步,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黑影──原来是一身黑的蒙面人。 「平日妳耳力极好,只一声哨,妳就出来,怎么今晚拖这么久?」那蒙面人微恼。 她一呆。「你……你认识我?」 那蒙面人瞇起眼:「妳想装傻?」 「我……是很想装傻啊,可我失去记忆了──」 「妳失去记忆?」 「我跳井自尽,撞到了头,忘了过去,你确定没找错人?我叫文青梅,今年才十五岁,在程家当丫鬟,如果找错了,我可以当完全没事发生过。」 「文青梅会跳井自尽?妳是在装傻了。妳冷漠坚强,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什么事让妳跳井?除非有人推妳下井,可妳武功高强,谁能动得了妳?要找借口,妳找得太假!我好不容易找着妳藏身之所,岂能容妳再逃?」 语毕,那蒙面人出手向她抓来。 也许他动作极快,但在她一双利眼之下,彷佛慢动作,她身子本能的反应,不避开反而伸出手臂格挡他的五爪,另只手则趁机模上他的前胸。 她愣了下,才要告诉自己男女有别,岂能轻薄男人?意识告诉自己要缩手,但身体像有自主的能力般,手掌才碰上他的胸,一股热流滑过手臂,随即听见他低声惨叫,被震得连退数步。 她吓了一跳,叫道:「是我打的吗?」 「不是妳还会有谁?果然!妳就算隐居于此当丫鬟,功力还不曾搁下。文青梅,妳不回来也罢,把东西交出来,我自然不会再纠缠妳,妳要为妳的妹妹付出一切,都不会有人再理。」 咦咦?「我有妹妹?谁?在哪儿?」 「哼。」那蒙面人以为她还在装傻,但胸肺受到损伤,不得不先疗伤,只得道:「我会再来的!再来之时,妳就不要怪我下手无情了!」 「咦?等一下,我妹妹是谁啊?你可要说分明,我失去记忆了!我忘了啊!你就不能同情一个失忆人吗?」连追了数步,发现他逃命的功力好强,一下子就不见了。 至少,话要说清楚啊! 她的妹妹是谁啊?她为她的妹妹而到程府做丫鬟吗?那就是说程府里有丫鬟是她的妹妹?怎么没有人告诉她呢? 一时之间,只觉这个「文青梅」好复杂,看似普通的丫鬟,却有奇异的武功;骗人说她没有家人,却无故冒出个妹妹来?天!她才十五岁,不是吗? 疑云罩顶,只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失忆的人都像她一般?好象是一个新的灵魂跳进一个有过去的躯壳,然后什么都要重新摸索了。 胡思乱想中,好象误走错路,她搔搔头,看看差不多设计的院子。「不会吧?我还想睡一下,好好思考呢。」 这是哪儿的院子啊?房内似有烛光,显然还未入睡,她上前想问路,却见窗户有些微开,透过窗户的缝,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了。 又是苏善玺! 她真的快要以为这一辈子要跟这姓苏的纠缠不清楚了。 本要退开,但无意间瞄到他怅然所失的神态,不由得停下脚步──一个男人,一个长相很俊的男人忧郁的表情是很引人注意的。他垂着视线,像在看着书信,一张接着一张,读得极久,每一行每一个字都用他的指腹慢慢地碰过……忽地,他闭上眼,神色既痛又恨外,又流露出一种让她十分迷惘的表情──是下午他调戏人家妻妾时所不曾看见的,那像是──「是眷恋,还是爱恋?」不禁低声脱口。颜府里,会是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?除了丫鬟外,这府里的女人都是颜起恩的,他若陷进,只会身败名裂吧? 「谁?少昂吗?」 她来不及退开,就听房内一阵骚动,随即窗一开,对上他期待的视线。 「妳……」 「是……是我。」她搔搔头:「我迷路了。」不由自主地撇开视线,当作没有看见剎那间他脆弱无比的表情。 充满希望到瞬间受到打击的表情,实在不该出现在他这张刻薄的脸上。 「妳迷路了?」他喃喃地:「她也常迷路,所以才怕她回不去……」眼一瞇,收起不曾在外人面前露过的情绪,他哼声道:「三更半夜在颜府里闲逛是何居心?」 「我可没闲逛,只是奉命出来看哪只耗子乱乱叫。」 「我还以为妳有兴趣成为颜家主人的第四小妾呢。」 「别逼我吐。」 「喔,对了,今儿个下午妳吐得好惨,我差点以为妳有意要引起他的注意呢。妳才十五岁,他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,走在一起人家还当是爹带小孩呢。」 不理他的讽刺,她讶道:「咦,我以为他四十岁了!」 闻言,苏善玺难得露出有趣的笑:「是吗?他看起来像四十岁了吗?也许是纵欲过度吧,他还是个读书人呢。」 读书人?是啊,那颜起恩看起来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,但她以为那只是故扮气质,他双眼又黄又浊表示生活靡烂,说话软弱无力又惧于这姓苏的,分明没有什么担当。原要顺着他的语气问颜起恩真是读书人吗?但一见苏善玺似笑非笑的眼,她脱口: 「他不是你妹婿吗?为什么你要欺他至此?」 似笑非笑的脸庞顿时僵住!他瞇起眼,注视她良久,才轻声说道: 「谁告诉妳了?是他?这么短的时间里,他能在我眼皮下跟旁的女人混得这么熟?」 「没人告诉我啊。」她答。想起她家小姐的警告,连忙退开窗口几步,细声道:「夜深了,请苏少爷早点歇息吧。」 苏善玺岂容话不明不白,他开了门,见她直觉回头,视线越过他,无意瞥到他身后的睡房,充满孩子气的小脸一白,迅速调开视线。 苏善玺心中讶异,跟着回头看少昂生前的睡房。十六年来只有他进过这房,也不曾变动过任何一样东西,摆设一如其它睡房,并无特别之处,她吓个什么劲? 「妳瞧见什么了?」 「没……没……」 「妳跑什么跑?」快步追出,见她跑得摇摇晃晃。「妳往哪儿跑?」 「我……我回房,再不睡天就亮了……」 「妳回什么房?回客房,还是主房?」 她停步,不情愿地转身,恼道:「我又跑错了吗?」 苏善玺哼了一声,慢慢走近她。「妳是真装傻,还是假装傻?迷路真是好借口啊,可别告欣我,下午妳也是迷了路才会躲在假山之后。」 「咦?你知道?」 「怎么会不知道呢?假山之后连连发出抽气声。怎么?小孩子没见过大人谈情说爱吗?由得妳这般吃惊的。」 「谈情说爱?你真的是在谈情说爱吗?」 苏善玺心中微惊,见她近乎莽撞地瞪视自己。他露出迷惑众生的笑: 「小娃儿,妳想告诉我,她是我妹婿的小妾,所以与她谈情是禁忌吗?难道妳不知道正因禁忌,这恋情才会更让人迷恋吗?来,告诉我,方才妳瞧见我房里有什么了吗?」 话题突转,让她一时转不过来,只能顺着答道:「没有什么啊。」 「妳吓得转身就跑,怎么会没有什么呢?」他笑得很迷人,像他迷人的笑只为她绽放。「来,小娃娃,妳告诉我,妳瞧见了什么?我曾听人说过,曾经濒死的人再复生,会见人所不能见的东西,好比──鬼魂,妳是不是瞧见一个女鬼?差不多十六、七岁,蒙着面纱──不,也许她不怕有人瞧见她了,所以没有蒙着面纱,她的脸有些麻子──」还想要具体形容,忽见她细长的眸里滚下泪来。 「妳哭什么?」 「我……我在哭吗?」用力抹了下脸颊,果然湿答答的。「我……只是觉得心好痛啊──」为什么痛呢?看见他虽笑,笑意却没有传达到眼里,笑容在,却是没有心的笑,让她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。她含泪注视他,哑声问道:「我看不见你的笑,为什么呢?为什么你要蹧蹋自己呢?」 「妳在胡扯什么?」 「你恨颜起恩吗?」看着他极力掩饰的脸,心里无由来的就是知道,嘴巴不受控制地说道:「你恨他,很恨很恨,是不?所以不惜冒着毁自己的声誉,去勾引他的妻妾。你要他活在怀疑、妒忌,却又不敢与你对质,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仰赖你的鼻息──为什么呢?」脑中一片混乱,突地,又想起了他不曾在其它人面前亲热地喊「起恩」,而是「妹婿、妹婿」地叫着;又,他虽是颜起恩的大舅子,来到颜府里探的是表妹而非亲妹──方才他又提起有没有见到一个十六、七岁的鬼魂──剎那,了悟的光从混乱的思绪中飞出。 「你妹妹死了?」 忽地,静默。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,却不说话。一直一直不开口,只是瞪着她。 「是谁在乱嚼舌根?」夜色里,他的声音冷冷地响起:「妳只是个婢女,是在厨房,还是在哪个下贱的地方听到这些无聊的消息?」 「我一直跟着小姐,没去其它地方。」 「那是谁买妳来跟我说这些的?目的是什么?要我放过他?」 「没……都没有……」就是因为没有,所以心里才疑惑啊。才见他一天而已,至少,在她重新修正记忆时,他在她空白的脑中只能算存在一天,为什么知他甚详? 甚至,下午偷听他与另一个女人状似打情骂俏时,她也不想听、不要听,摀住双耳,心里却很难受。会不会在她失去记忆前,她曾偷偷喜欢过他? 「我……真的要回房了,小姐等不着我,会怕的。」她含糊地说道,随即转身跑了。 等到苏善玺发现时,他已追上前去。他追,是为了搞清楚一切啊,他告诉他自己。文青梅──是了,他记住她的名字了,不再是程家小姐的孩子丫鬟,而是文青梅。 与程家小姐几次见面时,程道心身边一直有个孩子丫鬟,他没有特别注意过,唯一淡薄的印象是她阴沉不多话,偶尔几次发觉她以深沉的目光打量他,如此而已,但捞她出井后,她像变了。 变得像另一个人。 谁呢?一个孩子怎能看透他内心真正的想法? 见她拐进一个院子,他心里冷笑。果然是来的吗? 她停步,没有往前敲门,反而东张西望起来。 「……春宵一刻值千金,柔儿,来,快点快点!」 「相公,你猴急什么,又不是没碰过女人,我听大姐说,你最近一直打清白小姑娘的注意,是也不是?」 「……妳也知道了,那正好,柔儿,妳替我向妳大姐求求情嘛。」 「别说大姐,柔儿第一个就不许……你见一个爱一个,那置柔儿跟姐姐们于何地?一妻三妾,相公,你还不够吗……我听大姐说,与你同窗苦读的好友早已是科举状元,如今都不知当着几品的官儿了,相公,好歹也跟你大舅子说说,瞧他能不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……」 夜风,是传送半夜私语的媒介,若隐若现地飘散在空中,苏善玺冷冷地掀起唇,无声地笑着。 呻吟、娇喘与断断续续的对谈,无法刺激他的神经,只是──离房更近的文青梅应是听得更真切。 她动也没有动。风,勾起了她没有束起的长发,她微微侧面,让他窥得她那孩子气的脸上有抹迷惘。 她,真的只有十来岁吗?这个疑问从心底滑过,目光却无法从她脸上调开。 不知过了多久,她开始移动了,仿佛没有再听房内苟合的欲望,见到门就走。 他跟在她身后,一直看她慢慢地走在府里,像是闲逛更像迷路,好几次从离客房二十来步的距离又绕开,直到一个多时辰后,她才终于走到客房前。 看见她大松口气,伸手欲推房门,忽地又停下来。 她,又在迷惑了。到底,她在迷惑什么呢?这么想着的同时,苏善玺暗惊自己怎能猜到她的心思?明明,她是背对着自己的。 她转身,走到院子中央,用她短短的脚踏踏地,似乎在试着自己能不能飞起。跳了两下还在原地,她深吸口气,伸出短短的手指,从圆月移到石墙上,低声喊道: 「目标:墙头,飞吧!」 他讶异,见她一提起,整个娇小的身子腾空冲向墙头,可能是她的轻功太可怕了,整个人飞过墙头,她甚至还不及伸手抓住墙头,「咚」地一声,整个人四平八稳地趴在地面上。 他……目瞪口呆。 趴在地上的身子动了下,慢慢爬起来,不死心的手脚并用爬上墙头。 墙头上,到底有什么好瞧的?苏善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于爬上墙头,找了个好位子坐下。 她懂武,何须这么费力? 她身子微微后仰,他差点要脱口喊:小心了。 她连忙撑住自己,后来似乎觉得挺好玩的,又大胆地将身子往后倒去。 这小女孩,简直在胡闹了。 轻笑在夜风中传开了,传进他的耳里。她觉得这样很好玩? 也对,她只是个孩子,当然不会想太多,从头到尾,想太多的是他,以为她充满了谜,他摇摇头,跟着她大半夜,自己也是蠢人了。 笑声慢慢地从风中淡去了,突然之间,黑夜变得空虚起来了。从他的角度往上看去,只能见她一头长发垂在背后,圆胖的月亮几乎包住了她的身子,让她的周身泛起银白的光芒来。 「……何处才是我的家呢……」 软软的童音透着迷惑与无奈,从她小小的身子里传出来,不由得让他一怔。 何处……才是我的家呢? 心底不停重复着,他缓缓闭上眸,升起共鸣之感。 跳井后的文青梅,充满了谜。 第六章 究竟是开始注意起她了,才会觉得好象不管到哪儿都会见到她,还是他们之间太有缘了? 瞥了眼她缩头缩脑地躲在树后头,他闭了闭眼,终于忍不住向她叫道: 「妳又迷路了吗?」 文青梅没料到他会发现,很不好意思地走出来。 「她……她……」 「凤夫人,妳别怕,她只是婢女而已。妳这娃儿又要做什么?」 「我……呃,那个我家小姐正在午眠。」她瞄了瞄他扶住颜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。 「然后呢?」 「我守着守着……有点闷,就出来走走。」 「继续说。」 「不小心,就迷了路。」见他嗤之以鼻,她解释:「我虽迷路,可也遇见其它婢女。」 「哦?」终于勾起他的兴味了。「在这附近遇见的?」 她点点头。 「妳一次把话说完。」 「我在外头遇见这儿的婢女,她们不敢进来,叫我进来请苏少爷往昂心院,说是你请来的贵客已到。」 「哦?来了吗?」 「怎么不敢进来……难道她以为咱们──」 「凤夫人,妳别怕,那只是误会,咱们之间清清白白的。」暗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,他仍面不改色地向这年轻的少妇绽出迷倒众生的笑来:「妳只是喜欢听我说起各地风情与游历,除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,不是吗?若是起恩向我问起,我定会为妳澄清。」如果他真有这个胆子敢问的话。「我先送凤夫人回房吧──」 正要转头向文青梅说话,忽见她又细又长的眸子还在瞪着自己。 不知为何,她充满谴责的目光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,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恶极。罪大恶极?也不瞧瞧到底谁才是那个逼死人的罪人? 他哼了一声:「妳这丫头还不……」话未毕,突见她像风一样地冲过来,脑中想起昨晚她飞过墙头,跌在地上的景象。直觉要抓住她,她却在他面前煞住,高举她短短干干的手臂──啪! 她用力拍开他扶住凤夫人的手背。 喀。 细微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,他脸色一白。 「男非夫,女非妻,能避嫌就避!」童音叫道。 苏善玺的左手状似无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,瞪向她。 「妳打我?」 「男非夫,女非妻,要避!一定要避!夫人,我送妳回去吧。」 「凭妳这个走一条直路都会迷路的人?」他脸庞抽动,见凤夫人讶异地看着自己,他勉强露出绝倒众生的笑颜来。「夫人,我还有事交代这丫头──」 待凤夫人识趣离去之后,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,随即捧着手,暗暗深吸口气,往昂心院走去。 「还不快跟来?想让我跟妳家小姐暗示,让妳臂上再多淤伤吗?」 咦?原来他都知道啊。快步追在他身后,想了想,好心劝道: 「你还是别再故意亲近她了吧,若是让他知道,岂不是要闹僵了?」 「他不敢。」 「就算不敢,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?你妹妹都死了──」差点撞上他的背。 她见他转身注视自己,冷冷掀唇道: 「妳以为人死了,就能一了百了吗?该要负责的,我一个也不放过。」 「可是……妳妹妹地下有知,她不会开心的。」 「地下有知?」他笑了一声:「十六年来,我连她的魂都没有见过,要我怎么相信她还有意识知道我的所作所为?她不会知道了,永远也不会了。」 文青梅望着他,喃喃道: 「我真庆幸我自尽未死。我若死了,也许不知哪个角落会蹦出像你一样的人,他要花十六年处心积虑为我蹧蹋他自己,我一定连死了都不安心。」 苏善玺瞪着她。「要妳多话。」 「你的眼睛到底在看谁呢?我听小姐说,你已三十有六了,年纪真的不小了,难道,你从来没有想过找个人共度余生?」 「哟,原来妳这小婢女是为妳家小姐说话的吗?啊,对了,我想起来了,在妳跳井的前一晚,还来警告我,要我别太亲近妳家小姐,那晚妳阴沉得像鬼,怎么?现在又是什么让妳转了性子,要将妳家小姐推给我?」 文青梅一时语塞,见他靠近自己,俯身对她诡笑: 「还是,妳对我有意,才会不管在哪儿都能瞧见妳?」 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放大的俊脸让她几乎屏息,就算他有三十多了,相貌仍是惑人的。「我对你没有任何邪念,我会常走动,是这府……这府老让我喘不过气来,我不喜欢这里。」 「哦?不喜欢?」他退开两步,淡笑:「我也不喜欢。小娃儿,我是一个很坏的男人,妳不要轻易把心放在我的身上,我没有办法响应,也不想响应。」 他的话很自恋,她听见的却是浓浓的悲哀,张口想要答话,脑中一片空白,不知该如何回他。 「我就说,老听到外头有声音嘛,果然是玺少爷,好久不见了,当年我赵竣蒙您照顾,才有今日的成就──」热络的招呼未完,便听见有孩子的童音插进来。 「搞什么!快乐点!别老让我跟着难受起来!」她一掌用力打向苏善玺的胸口,本意是想让他振作的「友善的轻拍」,不料小小的掌心才触到他的前胸,倏地一下,他已消失在她面前。 唇微启,她呆了。 「玺……玺少爷!」赵竣目睹惨案发生,大惊地奔向那惨倒在假山前的人。 首次──可以算是三十六年来,苏善玺第一次如此狼狈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,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风采。 她露出即将要受责罚的表情,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: 「苏少爷……你……还有气吧?」 * * * 「咳,咳咳──」 「大舅子,你没事吧?要不要先去请个大夫?」 「我只是不慎跌了跤,须要看大夫吗?」青白的脸上微微恼怒,看了颜起恩那张纵欲过度的老脸。即使这家伙装得诚恳,仍知他在暗自偷笑。 「看看大夫,防着点总是好的。」脱下一身官服的赵竣认真说道:「坦白说,咱们年纪都不算小了,一点小毛病都会浑身难受得紧。」 「是是是,苏少爷,奴婢马上去请大夫。」文青梅在他背后叫道。 「妳哪儿也别去。」想逃之夭夭?「还不快来为赵爷斟茶?」 「喔──」她上前,心怀内疚,规矩地为国家栋梁倒茶。 赵竣看她一眼,讶问:「小姑娘几岁了?」 「奴婢才十二岁。」 「不十五吗?」苏善玺没好气道。 「苏少爷,你不觉得我愈看愈小吗?」顺手帮苏善玺斟茶。年纪愈小,愈不易被责罚,他可别跟她家小姐告状啊,不然她两只手臂怕要废在她家小姐的拧功上了。 「才十二岁啊,果然,我就猜妳只有十来岁。玺少爷,这是你捡来的小婢吗?」 「我有这种婢女,算倒霉了。」他咬牙道,随即注意到赵竣与颜起恩望向自己的奇异目光,顿时察觉自己完美的面具有一丝裂痕,他勉强笑道:「这小婢是程府小姐的,年纪太小不懂事,又常迷路,我怕她出去找大夫不成,反要咱们去报官府呢。」 「原来如此啊……」自觉这话题最好不要聊下去,不然可能会发生「血腥事件」,赵竣偷瞄了一眼那叫文青梅的小妹妹,试图依她的长相揣测将来她长大时的容貌,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,一移眼,对上苏善玺的目光。「呃……玺少爷,瞧这小婢站在你身后的样子,真像是爹跟女儿啊,呵呵呵──」笑了三声,突然有点笑不下去。本想转移话题的,好象转错了。 颜起恩彷佛未觉气氛有些异样,击掌笑道: 「大舅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意,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,若是喜欢这小婢,不如收作义女吧?反正大舅子尚未娶妻,元醒舅子也还没孩子,有个后,也妥当点,不是吗?」 苏善玺微微一笑,道: 「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,起恩。」这家伙也只敢作这种程度的暗讽。「赵兄,上回你捎来的书信提及你恩师有心将千金许给你,不知何时能喝到你一杯喜酒呢?」眼角瞥到颜起恩一脸羡慕又懊悔。他暗笑一声,不齿之至。 赵竣感恩地说:「当年若不是日常生活全仗玺少爷照顾,又助我盘缠,绝非有今日的赵竣。」 苏善玺啜了口茶,慢条斯理地说道: 「哪儿的话,是你争气又有才华,我只不过供你所需,让你有个清静的环境读书。」 「还三不五时来鼓励我。」赵竣补充道,面怀感激。 「啊,对了,起恩,你曾提过赵兄曾是你同窗苦读的好友,是不?瞧,他现在已是朝中栋梁,现你虽靠收租过活,可好歹是朋友,赵兄可不会嫌弃你的,你别太自卑啊。」 「是是……」声如蚊。 赵竣见颜起恩又羞又恼,不知苏善玺为何有意无意为难颜兄,只好开口解围:「以前,还多赖嫂夫人照顾……」 「哪个嫂夫人?」苏善玺插问。 「自然是颜兄的大夫人,苏兄的妹子啊。」 「她不是!」 「啊?玺少爷,当年颜兄新婚未及半年,我因生活遇困,实在难熬,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助颜兄。不料一连几天,颜兄都不在,我还当颜兄故意躲我──当然,事后我知道颜兄的确身不在府中,是玺少爷的妹子出来见我的。我还记得她一听我是颜兄的朋友,立刻奉为上宾,也不嫌我衣着寒伧,不瞒你们,那时难得找到可以听我唠叨吐苦水的人,我说了大半天,嫂夫人也不曾打断过我,临走还送了我一点碎银,说我既是颜兄朋友,朋友有难,自当相助,它日若功成名就,也无须记恩在心。颜兄,你真是娶了个贤德妻子,可惜她因病早逝,不然──」咦,气氛顿时冻得像寒冬中的雪。赵竣见颜起恩脸色一阵苍白,而苏善玺则闭着眼,像是忍着什么。 他,又说错话了吧? 「早就不是了。」冰冷的话从苏善玺嘴里吐出来,再张开眼时已是一片平静。「我妹子少昂早在死前就已协议放妻书,她生是苏家人、死是苏家鬼,尸身葬在苏家祖坟之中。赵兄,以后别再说起这档事来了,起恩现在的妻子可是我的表妹,你让她听见了,她可是会记在心头的。」 温和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来,赵竣仍觉自己说错话,只是不知说错了什么?眼角不安地瞄到亭外头正飘着霏霏细雨,难怪感到微冷,又见那孩子丫鬟很规矩地站在亭外,双眼像在注视苏善玺的背影。 「啊,对了。」把话题转到这事总没错吧?赵竣向她招招手:「妳站进来点,让雨打着,可是会受凉的。」 「喔……」文青梅听话地站到凉亭边缘。 「瞧妳这孩子,真乖。」见苏善玺不以为然掀了掀唇,他笑道:「玺少爷,你还是早日成婚吧。瞧,你要早点成亲,也早就当了爹,说不定还有像她一样大的孩子呢。」 「有这么大的女儿又如何?到头来,还不是让人给蹧蹋了。」苏善玺笑意未达眼,起身说道:「你们旧友久未见面,好好聊聊吧,我没法奉陪了,我跌的那一跤恐怕有点严重,先去休息了。赵兄,将来你若不嫌弃,路经苏府时,一定要进来聊聊。」 听见赵竣连声允诺,苏善玺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昂心院。 文青梅接过其它丫鬟好心递过的伞,连忙追上去,见他走得好快,一点也不怕愈下愈大的雨。 既然不快乐,为什么要一直待在充满难受回忆的颜府呢?想要这么问他,心里却早就知道答案了。 他要让颜起恩不好过。 可是,颜起恩不好过,他也不好过,不是吗──见他停在石砌的墙前,额面微靠着冰冷的墙面,咬着牙根好紧好紧。 过了半晌,有个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响起。他张开眼,往侧看去,见她一直拿住,原地跳跃着。 「妳在做什么?」 「我在场啊。」 「撑个伞需要跳成这样吗?」 「你太高了,伞遮不住你啊!」她恼叫。 「……」他一时说不出话来。看她拿着一把伞努力地跳着,想为他挡住一片湿意。突然之间,心中有点想笑。 「这颜府……完全仿苏府而造。」他忽然说道。 「啊?」 「但我每来一趟,总会难受得紧,甚至夜夜失眠,而原因,我很清楚。」 文青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面。 「我记得,妳说妳也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这府里喘不过气来?」 「嗯……」 他轻哼了一声,向她讨来手绢,用力扎紧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个可怜的手掌,再拿过她的伞,转身就走。 文青梅呆了下,叫道:「你要去哪儿?对了,一定是去看大夫!我可以帮你请大夫啊!苏少爷!苏少爷……」迟疑了下,终于拔腿追上。「你等一下,等一下啦!」 * * * 「不看大夫吗?不看大夫吗?万一重伤怎么办?」 「我只是跌了跤,能伤到哪里?」 「可我看你一直咳,是伤到内脏了吧?」 「跌个跤也会伤到内脏?」他嗤之以鼻:「咳,我是受了点风寒,不行吗?」 「那个……」小小的声音在发言。 「受了风寒更要看大夫啊。还有,你的手是不是受伤啦?连动都要右手来扶,我就说嘛,男非夫,女非妻,还是不要乱碰的好,现在可好,准是老天罚你了,万一生疮怎么办?」文青梅担心地说道。 「真是不好意思啊……」小小的声音有点大声了。 「要妳多事!」连头也没回,没好气地说。 小声音终于大起来了:「这位公子,我做的绣包是远近有名的,可你站在摊子前已半个多时辰……那个,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儿的气,也不用让她淋着雨嘛。」 苏善玺瞪了他一眼,终于转身瞧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娃儿。雨还不算大,但也让她的身子微湿起来,他皱眉,随手拿了个绣包,付了银子,说道: 「妳过来。」 文青梅上前,见他场往街上走去,她搔搔湿答答的辫子,跟着他的身后走。 他又回头,恼叫:「我不是叫妳上前吗?」 「啊……喔……」她快步跑前,钻进纸伞的范围之内。「苏少爷,伞让我来拿吧。」 「妳?妳跳着为我场吗?小矮子。」 她一脸受辱。「我才十二岁,还有长大的空间。」 听他嗤笑一声,她心里有些不快,长得矮也非她的错啊。偷看他一眼,俊美的脸庞含着淡淡的笑,不像待在颜府里那般的痛苦,她也微微笑起,往下移,看见他随手拿的绣包,脑中突闪一个念头。 「这绣包……是给我家小姐的?」 「我给她做什么?」 「那……是给凤夫人的?」她小心翼翼地问。 他斜睨她一眼,知她在想什么,故意说道:「我就是要送她,怎样?」 「那……那就送我吧!」 「啐,送妳这小婢女吗──」话还来不及讽完,见她伸手来拿,本要收起,后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,立刻松手让她抢去。 差点,又要再废掉一次,他暗惊。 她赶紧收进怀里,大松口气。 「妳这小婢女,到底在想什么?妳处处想管我的事,以为妳是我的谁?若我跟妳家主子通报,妳知道妳会受到多少责罚?」 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,文青梅慢慢地跟着他走在大街上。大街的一切,其实她都很陌生,彷佛生平第一遭出门,让她有些慌恐。她知道失去记忆后,脑中一片空白,自然会记不得一切,可是,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,还有一种「不该是如此」的感觉。 如果,大街不该是如此,那么,在她记忆里的街道该是什么模样?心中仍有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的侧面。 既然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了,为何还对他有所执着?甚至,在她心中,几乎等于陌生人的他,留在她心里的时间竟会比她家小姐还久。 还是因为,从井底被救出的剎那,一张眼看见是他,所以才会念念不忘? 「这是间老庙。」他忽然停在一间庙前。 她跟着停下来,好奇地顺着他的眼往前看,瞧见街尾这间老庙有些破旧。每个人都往庙前走过,却没有进入的打算。 「这间庙虽在街尾,却年久失修,没有什么香火了。」他走进庙中,文青梅连忙跟着。 庙内破旧不堪,连庙中佛像也有裂痕,但屋顶倒是挺好,没有漏雨的痕迹。她以为他是要躲雨,他却微笑地走到佛像前,淡淡说道: 「这儿的人一直想重修,每个人都讨出点钱来,仍是不够。曾找过这镇上最有钱的人,可惜他不肯,所以,这间庙一直是这样的,有十来年了吧。」 「他……是指颜起恩吗?」 「嗯哼,妳真聪明。」 「不是他不肯……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?」她脱口,见他已经不再惊讶地转过身,面对她。 「不管几次,妳总让我觉得在妳面前无所遁形。小娃儿,妳若不是活生生的人,我真要以乌妳是哪儿来的仙童,专门来点化我的。」他随意挑了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,笑道:「为什么我要重建庙宇呢?神不灵,连少昂那么善良的女孩都保护不了,这间庙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?啊,妳这么熟知我,几乎可以说是比我的孪生兄弟还了解我,妳来猜猜看,少昂是怎么死的?」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愤恨她自尽,便轻声说道: 「你妹子是自尽的吗?」 「自尽?妳猜对一半。她是想自尽,而她以为她自尽了。」口气微微变化:「每个人都以为她是自尽的,就连我,也以为她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,直到我在她的房里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书信──是我为她买的丫鬟背叛了她!」双拳紧握,至今想来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。「那丫头怀了他的孩子!就在少昂成亲不到两个月的时间。怀了孩子吗?若是被迫的,我万万不会怪她!可她是心甘情愿地背踪昂与他做苟合之事!那日,我悲痛欲绝,无暇多理其它事,带踪昂的棺木回苏家入敛之后,元醒提到他将那有砒霜的酒杯带回,两只皆有强烈的砒霜毒性──为什么呢?少昂她若知颜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,而学人在杯中放醋,她要换成毒酒,必知哪杯该下毒,为何两只都有毒?她生性善良,就算要自尽,也不会留下另一只可以在剎那间毒死一个人的毒酒,她会怕有人误饮。何况,她从小自卑相貌,曾提过若哪日不幸要死,她一定会撑着走回房,只让最亲近的人踏进她的世界、看见她死后的样子,她岂会下这么重的毒?那,就是有人害她了?元醒一提,我立时想到颜起恩那混球,但那混球软弱到连反抗我都不敢。颜府里还有谁能下手?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,我再回颜府,用尽方法终于让那丫鬟承认是她下的手。她怕少昂不允,又怕少昂会赶走她,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为强。她到底在怕什么?她到底有没有用心服侍过少昂?少昂就算不允妾,也绝不会断她生路,为什么?为什么?她想当颜府的夫人吗?想到害死一个人吗?好啊,我不押她去官府,我让她一命抵一命。」 「你……杀了她?」 「我让人拿掉她的孩子,让颜起恩赶她出府,让她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,让她亲眼看见她为什么样的人在谋害人命!」 她闻言,动了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啊。心里在发冷,因为明白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时,他的心已经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狱里了。 从头到尾,到底是谁有错呢?只怕都混成一团烂泥,再也分不清了。 「他啊,只不过是一个贪念太多又软弱的人,就算我心中想杀了他千万次,我也不会真的付诸实行。有时候,活着比死了更痛苦,我让他这一辈子不会有任何的成就;让他到死都只会像个废物一样活着;让他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,就连方才,我也是故意离开,妳知道为什么吗?他想当官想疯了,他必会跟赵竣重套交情,瞧瞧有没有门路可谋个一官半职。赵竣虽是官,但我有恩于他,我会要他不先断了那废物的希望,要他一直抱着这希望,然后,『啪』地一声,什么都没有了。」他顿了顿,一字一语清楚地说:「什么都没有了。」 「那你呢?」她轻声问。 「我?」 「到那时,你也什么都没有了吧?」 他闻言,愣了下,回忆的眼瞳逐渐渗进这个叫文青梅的小姑娘。她正蹲在自己的身边,很认真很认真地望着自己。 这双眼睛,好象少昂啊。心里闪过此念,不由自主地答道: 「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。」 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?在这个世上,难道没有一个足够让你牵挂的人吗?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心中产生希望的人吗?你……到底在恨谁呢?」 「还会有谁呢?」他讥道。 「其实,你最恨的,只有一个吧?不是颜起恩,也不是那丫鬟,从头到尾,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?」 软软的童音在他的耳边响着,见她对自己伸出手来,他却连动都不想动,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。 眼,看不见了。就像每个睡不着的夜晚,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看完那些血淋淋的书信后,在一片黑暗中发着呆。永远只有黑暗。 「你已经够老了,恨起自己来的脸又这么丑,万一没有人要,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。」 「哼。妳不是她,怎知?」 「你会为她浪费了十六年,那一定是很疼她怜她的,所以,她也必定极为喜欢你这个兄长,怎会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?」 「我快活得很,见那废物只能仰我鼻息过活,我就快活!」 「真的吗?真的吗?你真的快乐吗?」 他想答他快乐,为何不?听她童音软软的,又在他耳畔慢慢响起: 「我好高兴我活下来了,真的。苏少爷,我好高兴我自尽后,能忘了一切,把过去的痛苦全忘了,可以重新再来一次。我想要希望、想要快乐,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样忘掉过去,那有多好?」 「可是,我并没有失去记忆。」 「是啊……真麻烦……」 听她声音又软又苦恼,真不明白她在为他烦恼什么?他与她,本是陌生人,不是吗? 「那……」 她的声音又响起,忽地让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,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,那时,他受了一场风寒,躺在病榻上好几天,隐约中只觉有个人在守着他,醒来后,才发现是他欺到上瘾的妹妹──从那时起,心里有了变化,就不再捉弄她了。任凭元醒笑他伪君子,他也不理了。 啊,好久没有想起与少昂共有的美好回忆。这些年,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,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都是少昂的委屈。 他好恨啊! 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挑到那姓颜的家伙;恨自已太年轻,竟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骨气,不会让世俗金钱给腐化!每回想起的总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过的、心情如何地痛苦,他再也无法想起过去曾共有的回忆。 「我想到了!」那声音充满了喜悦:「苏少爷,你就认我当妹子吧。」 他浑身一颤。 「我虽比不上你嘴里说的少昂小姐,可我也是一个人了,你认我当妹子吧,我让你疼、让你宠,让你的心中不再空虚、不再有恨,好不好?」 妳以为妳是谁?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线吗?直觉地,习以为常的恶毒正要出口,忽地,软软的小手慢慢移开他的眼皮。 光线从她短小的五指缝里泄露,一点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间。光,开始扩散了,覆住他的整个视线,钻进了他的身体。 他顿觉眼前好亮,黑眼缓缓移到她孩子气过重的笑脸。眉在笑、眼在笑、嘴在笑,她真心诚意地在笑,笑颜为什么能这么开怀? 「好吗?」她张口问。 剎那之间,真要恍惚了。是他的错觉吗?总觉,她的笑颜好熟悉啊。 「咦?这是你的东西吗?」她讶问,直觉拾起他身边白白的、圆圆的胖娃娃。「好可爱啊……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?」在哪儿呢?在哪儿?这胖娃娃的瞇瞇眼,真的在某段记忆里翻搅。 抬起头来,见他近乎专注地望着自己,她脸微红,暗恼自己好象对美丽的事物也不能免俗,甚至好象有点小迷恋呢。 「这是你的吗?」她举高。 他回神,愣了下,不知少昂生前钟爱的娃娃怎会掉出,正要接过,忽地听见: 「大师姐,原来妳失去记忆了啊。」 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任何事,就见她脸色一变,直觉伸出短手要推开他。 等等!脑中闪过此念,嘴一张,气才到喉口,小掌拍到他的胸,下一刻,他已再度飞撞到供桌之下。 生平,同一天内,第二次他狼狈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。 他开始怀疑──他真的必须看大夫了。 第七章 「碰」地一声,她吓了跳,回头瞧见他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。心中一惊,要奔前扶他,身后却传来声音: 「大师姐,妳一向独来独往,少见妳纠缠一个男人,这就是妳脱离师门的原因吗?」 这声音充满敌意又耳熟,显然是针对她的,也许苏善玺与她保持距离,对他才安全。她循声看去,瞧见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。 「我不认识你。」 「大师姐,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记不住我的,可,世上谁都有可能忘了过去,唯妳不可能啊。」 叫她大师姐……她才十二岁,哪来的这么大个儿的师弟? 「咳咳,入门只分先后,不算岁数。」苏善玺虚弱的声音响起,让文青梅暗暗心惊,又回头看他撑着供桌吃力地站起来。 他怎知她在想什么? 「妳也知道那种毛骨悚然之感了吧?」苏善玺讥道。「明明是陌路人,却总能知晓我在想什么,我几乎要以为妳是谁来附身了。」 她愣了下,搔搔头:「说得也是啊,每次我一看见你,老觉得你心中像有一条线,一直连到我这儿来,告诉我其实你不开心、不快乐、烦恼、憎厌……也许,我真的是被附身了──」 他瞪着她。「我说什么妳就信什么吗?妳以为这世间真有鬼神?被谁附身?被衰鬼吗?妳这个笨蛋!」 「大哥……」 软软的、有点委屈的腔调让他剎那间彷佛回到十多年前,心头猛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受──她不是少昂,声音不像、脸不像,连性子都差到千里远,怎会忽然将她俩重叠?他甩了甩头,眼前又将她跟少昂分离,恼叫: 「谁是妳大哥了?」这丫头,真要死皮赖脸地赖上他吗? 「咦?可是方才你没说话就是同意了啊!多个妹子有什么不好呢?」 「师姐!」那青年恨叫。 「师弟!」她亲热地回叫,让那青年呆了一阵。 苏善玺闭了闭眼,开始怀疑她根本不满十岁了。她当这是认亲大会吗? 「大师姐,妳变了。」他有点不敢相信。「我好不容易找到妳,妳要退出师门,就该把东西交出来,而非一走了之啊!」 「东西?」她一脸疑惑。 那青年见她还在装傻,微怒道:「难道妳真没有印象?妳是师父的大弟子,也是未来本门的掌门人,妳擅自退出,让咱们一票弟子好苦恼啊,师父病重,没有掌门,将来本门如何承续下来?」 原来她的过去是这样啊,忙着为空白的记忆添墨,赶紧再问: 「那然后呢?」 「然后?」听那供桌前姓苏的男人「嗤」地一笑,也不知在笑什么。青年心中有些怀疑他大师姐的性子为何遽变。「然后,就是要妳交出那东西。」 「东西?到底是什么东西,你不说,我怎知?师弟,你快说,好让我有点记忆啊。」她急着要这青年把她从小到大的事都说得明明白白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熟知她的人啊──连她家小姐都支支吾吾的,如果填瞒了过去的记忆,就不会老觉得自己好象一直找不着自己的家一样。 那青年迟疑了下,充满防备地走近她,道: 「妳交出那东西,从此可以安心过妳的生活、寻妳的妹子,没有人会再来打扰妳。师姐,师门之中,妳跟我的武艺在伯仲之间,交给我,由我来为妳完成师父的养育之恩吧。」 「师父……」一点印象也没有。「难道我的家,是在师门吗?」所以才会有处处非家的感觉。 苏善玺长年身处商场之中,对于察言观色自然有所心得。他是不懂江湖中门功夫,但一见那青年眼底风暴狂射,就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了。 「小心!」他喊道。 青梅回头看他,眼角瞥到这青年快若闪电的出招,击中她的腹间。 「文青梅!」苏善玺惊叫,见她失去控制连退数步,才勉强稳住娇小的身形,困惑地往他看来。 气血涌上,不由自主地嘴一张,呕出成泉的鲜血来。 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,体内的五脏六腑翻搅,想要问师弟为何打她,忽地,又见师弟向自己打来,她吓了一跳,等到发现时,双掌欲打回去──不对啊,这是她师弟,不是吗? 打下去,不就是谋杀师弟? 脑中短短一转,迟疑片刻,她放下双手。 「妳是笨蛋吗!」苏善玺怒喊。 掌到,她及时跃过,脚步仍有些不稳。她注意到他双掌掌心赤红,有些冒烟,差点以为他也要着火了。 「师弟……等等!你想做什么?」见他突地奔向苏善玺,她飞身极快,拉住他的背衣;他回身再施一掌,那掌直接打在她的肩头,她不理肩头暴痛,喊道:「你做什么?」 「师姐,妳变笨了,妳从不心软!」他用力抓住苏善玺,忽见身边窜出短小黑影,知道论心机他这个师姐从未赢过他。他不理击向自己的掌功,直接要对苏善玺痛下杀手。 文青梅见状,大叫一声的同时,脑中闪过无数模糊的景象──一个好小的男孩在草丛里翻着找着,忽然间高兴地跳起来,高举着被弄脏的胖娃娃;房门一开,走出一个更小的小女孩,两人很惊讶地在对视。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,眉间有朱砂痣,正开心笑着,拉着一个小姑娘从水池里走出来。那小姑娘是背对自己的,看起来就像是大家闺秀。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,同样眉间有眼熟的朱砂痣,悲痛地抱着一个好丑的姑娘,连动也不动的,从白天到晚上──那门背后的景象好象颜府。 好丑好丑……好丑好丑……脑中不停想着「好丑」,几乎分不清是自己真觉得丑,还是无数人的认定? 年轻的男子在她眼里化为成熟甚至因为某种原因而讥诮刻薄的脸──她定睛一看,是苏善玺的。 那男人,是苏善玺。 是她在幻想,还是真的看见了他年轻的时候? 「文青梅!」 远远地,传来了他惊恐的叫声。 他在惊恐什么呢? 好象有什么东西破裂了,她没有办法理解,只能用极慢的速度低头,看见这自称她师弟一掌击在她的胸腹之间。 不对,不是掌功,那赤红的掌心缓缓离开自己胸腹的同时,她瞧见他的五指附有极长的铁针,每根铁针上又有七、八条分枝,活生生地带血退出她的体内。 直觉地,想摀住疼痛的地方,却发现血一直从十指间流出来。 「妳真的心软了,师姐。一点防心都没有,还是,妳真的失去记忆了?连我是昨晚的蒙面人妳都不知道?」那青年微微一笑,只消轻轻一手将她拨开,露出她冒死挡住的苏善玺。 苏善玺显然也受到震撼,一脸迷惑地注视文青梅,无视那青年一把抓住他。 「师姐,念在同一师门的情分上,妳将东西交出来,我就不为难妳。」 青梅想要站稳,却觉自己摇摇摆摆的,一直锁不住焦距,听见那青年的声音远远传来,她暗暗深吸口气,拼了命地才稳住自己。 「我……」嘴一张,血也从嘴间喷出来。她吓了跳,连眨好几次眼,才看见苏善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。「我真的不知道……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。」 「妳真的不知道?妳沐浴时难道不曾看见过?」 「我沐浴?你……你是男,我是女……你没有,而我有……」不会要她交出她身体的哪部分吧?这是什么师门啊? 「妳想到哪去了!妳肩头上不是有赤火的烙印?那就是下任掌门的证据,世上也就那么唯一的一个,要继承师门,除非拿到那唯一的赤火!」 听了老半天,模糊的意识才弄懂他的话。「你要我割下来?」 「师姐,妳退出师门了,霸着它,也只会为妳带来麻烦而已啊。」那青年笑道。「为妳的意中人割下一块皮来,对妳也划算啊。」 意中人吗……她不由自主地看着苏善玺。 「我并不需要妳救命。」他冷冷的声音响起。 啊,这次,他的声音里可没有任何怒气呢,他是在装的吧?他想要她逃走──她到底是怎么揣中他的心思的?难道,她真的喜欢他?用力地眨了眨眼,试着清楚自己的视线,及时接住丢过来的匕首。 她的手掌全是血,差点握不住剑柄。 「师姐,妳再不自救,那在这破庙可要多一具尸体了……你动什么动?想逃吗?」 「我与她非亲非故,你拿我来要胁她,不觉得很荒谬吗?」苏善玺冷淡说道,彷佛并未身处在生死的边缘。 「你真的会放了他吗?」 「文青梅!」 「那是当然,我虽武不及妳,却也不曾违背我的诺言。」 「文青梅!」 好……好痛啊,扯破肩头的衣服,才划一个口子,就好痛啊。她一定是个很怕痛的人,脸皱成一团,好想哭,也许她已经哭了也不一定。浑身什么知觉都没有了,只感到全身好痛。 「文青梅,妳以为我会感激妳吗?」 烙着一团红火的皮肉慢慢地掀起,随着锋利的刀口落在地上。她用力眨着眼,想要看清楚地上的皮肉到底是不是自己的,还是出于幻想罢了,直到听见她师弟欢呼一声,整个身子被震到墙上,她才勉强看见好象有人靠近她。完了,她站不起来了! 「文青梅?」 身子好象被抱起来了。她一直想要眨着眼看清楚,却发现自己好象无法控制肉体了。 「他……」 「他走了!走了!」 「为什么……你也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呢……」她好疑惑。 「这话该我问才对!」苏善玺撕下自己的衣衫,也不避嫌地先扎住她冒着血水的肩头;她的胸腹也在流血……却有一种无从救起之感。 心里在恐慌──这是在恐慌吧?他有多久没有这种感觉过了?最后一次,在十六年前少昂死的那一天掌心轻轻压住她的胸间,温热的血丝流过他。也不过是死一个人而已啊。 「你没事就好了……也许,我自尽被救就是为了这一刻──」她气虚道。 「胡说!没有人的性命是该为其它人付出的!妳被救了,就是新生了!妳为我挡什么?」 「是啊……连我都觉得奇怪……好奇怪……好奇怪……是不是我放不下你,所以又回来了呢?那……我自尽前到底跟你有什么纠葛呢──」 「够了!够了!妳不要再说话了!我背妳去找大夫!」 「我好想看好想看那个曾经笑得开心的苏善玺,为什么呢?为什么呢……为什么我会这么执着呢?大哥……你要好好活着啊……不然,我会死不瞑目的……人死了,会去哪儿……我可没做坏事吧……」她的声音愈来愈小,到几乎已是含糊一片了。 他一时之间恍惚了。在怀里的,到底是谁呢? 是少昂? 还是一个叫青梅的小姑娘呢? 他张口欲言,喉口却涩然得说不出话来。试了好几次,才哑声道: 「如果……如果妳能撑下来,我可以考虑当妳这个小娃儿的大哥……」顿了顿,没有听见任何的响应,他闭上眼。 再张开时,如死水般的黑瞳缓缓下移,望着那个连动也不动的小小身子。 「不管什么时候……」淡淡、冷冷地,几乎空洞的声音出自他的嘴间:「我都迟了一步……这是……给我的惩罚吗?」 将她的身子抱紧,慢慢地将脸颊碰触她小小的、凉透了的颊面。 是少昂……还是青梅呢……或者,是同一个人,才会再次用同一种死法……死在他的怀里,让他恨着自己的无力? 他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了,空白了就不用再去痛苦了。 完了……完了…… 别怕,别怕,姐姐,跟我来……没关系,妳走不动,我推着妳走──你快来帮忙,别老躲在一旁啊! 可是…… 你是为了姐姐弄成这样的……她不嫌你的,她不会嫌你的──谁……是谁啊……好累喔…… 小抱,你真好,姐姐帮你取名了…… 小抱?好耳熟的名字啊,是在哪儿听到的?为什么她累得无法抬起眼来? 姐姐也会帮你取的……我是想让姐姐回她的尸身啊,可是她不小心落在这姑娘的身体,现在又……完了,完了……怎么办?那门被锁得紧紧的,再也无法偷溜进去,带姐姐回十六年前了…… 那……那怎么办呢?难道让她去转世投胎?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苏哥哥怎么办? 他坏!他想姐姐复活,姐姐回去了,他却对她坏!他活该! 那怎么办?那怎么办?上次你多事把他人的魂魄引进颜小满的躯壳里,现在好了,姐姐也回不去了──颜小满……颜小满……直觉地,她排斥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世界。 她不适合那种世界嘛,再回去……她也不会快乐……姐姐,妳喜欢当文青梅吗? 想要回答,嘴巴却像是僵硬了一样,答不出来。忽然间,有一只胖胖的小手摸上了她的手──她还有手吗?她只觉全身好象散了,只存在着意识。她死了吧?死了吧?她只记得她好象全身发痛,然后突然间,不再痛了,一点知觉也没有了──别想那个「死」字,姐姐,妳要再转世,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,如果妳觉得当文青梅好的话,我们拉妳过去,好不好? 直觉地,她知道说话的是握住她手的小孩。这小孩的手胖胖的,却好象有很多裂痕,触感并非很柔软。当文青梅吗?她……她想啊! 身子好象在移动了,有双小手一直在背后推着自己。这小手是那个叫小抱的吧?而牵着自己的则是另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。 咱们快点,可别让牛头马面捉住! 好,好,姐姐,妳别看我喔……别张开眼看我喔…… 身子好象在飞了,她不停地想要掀动眼皮,仍觉好沉重。 「带回去?苏大哥,她是我家丫鬟啊,就算是死了……」 「她还有一口气,我已联络元醒,他找到几名江湖人,可以为她运功疗伤。」 「可……可是……」 「程小姐,苏某已认青梅为义妹,要苏某的义妹在旁人手下当婢女,传出去岂不丢了苏家的脸?我曾听贵府老管事提到青梅并非签终身卖契,既然如此,我以双倍价钱偿还她剩余两年的卖身钱。」 「等等,苏大哥……」 零散的对话飘过她的耳畔,接醉子在微动……好象是在马车中。可是为什么,自己又像在奔跑? 姐姐,快点,妳身子破成那样……只剩一口气,不跑快点,我怕会被抓到…… 身边不知名的小孩好着急地叫着,牵着她的手冰冷冷的。老实说,握着这孩子的手,很不舒服,胖胖手上是做了什么粗活龟裂至此? 好长好长的时间,她一直费力地跑着。忽然身子不再随着马车而动,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──「大哥,怎么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?我以为你会在那里待上半个多月,她……她是谁啊?」 这人的声音,让她顿觉一阵恶寒。 「你请来的江湖人呢?」 「已在客房……」紧跟着苏善玺的身后。「她是你连夜赶回来的主因吗?我那江湖朋友是为她请的吗?大哥……这该不会是你的私生女吧?」 「你在胡扯什么?」 「没错,我是在胡扯。如果我没料错,自从咱们十六岁那一年一块上青楼,就那么一次,你没了童贞,然后再也没去过了,你很清白,我知道──」 「你闭嘴!我已先让大夫处理她的伤口,可伤口太深,血流太多,你去找个名医过来。还有,你的江湖朋友能治她的内伤吗?她被人一连打了两掌,伤及五脏六腑。」 「喔……我马上请来──」 姐姐,怎么不走了呢? 我……有点怕那人…… 妳怕元醒哥哥吗?不怕!他嘴坏了点,可他是个好人。 像……苏善玺? 像吗?小抱,像吗? 呃……我也不知道,我只知道二十一世纪没有苏哥哥,只有他转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的确满坏的…… 「脱衣服?为什么要脱衣服?」 「大哥,你别紧张。他要为她运功疗伤,要肌肤相碰──」 「笑话!男女有别,难道世间江湖人都要肌肤相碰吗?」 「也不是这么说。大哥,她练的功夫有些邪门,所以……」 「你学过功夫吗?由得你在说!」 「……你是怎么了?大哥,我这江湖朋友可不是小瘪三,他自幼开始练功,如今早有一甲子以上的功力,岁数可当这娃儿的爷爷了,你连夜赶回来,不就是为她疗伤吗?怎么?你是觉得她的名节比较重要,是不?好啊!那就让她躺在那里等死吧!她五脏移了位,要活也活不久了」 「好,那就脱吧!」当机立断的声音响起:「我留下。」 「……那个……大哥,方才你才说过男女有别的!何况,屋内有人易惊扰他!」 「难道你要独留他们?我不会说话,也不会动。快点开始!」 沉默了一阵── 「大哥……你真的确定她只有十二岁?她……还真是发育良好啊──」 「苏元醒!你还在这里?」 「我出去了!出去了!好好,你要留下,我不打扰了──」 气滑进她的体内,扩散到四肢百骸。沉重的身子已经有了生气,好象开始轻松起来,连眼皮也能动了。 微弱的光就在眼前,有个声音告诉她,走进去了就可以醒来了──加油,姐姐! 身边没有名字的小孩轻叫,声音软软的又可爱,她好想看看他是谁啊。 又不知过了多久,又有声音响在她的周遭──「谈大夫,你瞧她的伤势如何了?」还是苏善玺的声音。这一回稳了许多,像确定她能活过来了般。 「嗯……下手的人真残忍,还割了她的肉,这年头是闹旱灾,很缺肉吗……无愁,你把药拿过来。苏公子,他是我徒儿,你瞧,长得还很眉清目秀吧?他的医术很不错,不如让他试看看吧。无愁,你过来看看这姑娘的伤势──」 「胡闹!我要的是你的医术,你找你徒弟看什么?嫌她的身子还不够多人看吗?」 「呃……别这么凶嘛,我只是想让我徒儿有点经验嘛……呃,伤口挺深的……恐怕会留下疤,苏公子,你是找谁来先处理她的外伤的?功夫这么差劲。无愁,去把刀子烧一烧,我要将她化脓的肉给清一清……是谁这么残忍伤害一个小孩子?真是天理不容,不得好死啊──」 「师父,你很心疼吗?我瞧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」 「是很心疼啊!这个世上杀小孩的恶人该下阴曹地府去受上刀山下油锅之苦──呃,无愁,你可别误会啊,我是说,你最可爱!你最可爱了!」 眼睛渐渐能张开了,映入眼瞳的是不甚刺眼的光芒。 胖胖的小手松开了。 姐姐,我跟小抱不陪妳往前了,妳走进光里,很快就会醒了。 是啊,是啊,姐姐,妳要小心点,不要再想不开啦,我跟他都陪在妳身边喔。颜起恩坏,不要理他! 身后响起小抱的声音,她往前走一步,走进光中。 迟疑了下,她转身往后看,瞇眼瞧见一个好可爱的胖娃娃,笑瞇瞇地目送她。直觉告诉她,这就是小抱。 接着,她的视线落在小抱身边的胖娃娃。 她惊喘出声,瞪着那个同样笑瞇瞇的圆胖娃娃。那娃娃全身充满裂痕,从脸开始,划过他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甚至身上都有裂痕,好多好多,活生生的人啊,在这种情况下怎会活着? 那胖胖的男孩发现她能识物了,惊叫出声,连忙转过身,哭丧地叫道: 不要看!不要看!姐姐,妳不要看! 她摀住嘴,喘了好几口气,想要开口,忽觉身子被光吸走了。 等等,她还没有说话啊!可是,她要说什么呢?望着那男孩的背影,明明跟小抱长得一模一样,为什么会遭到这种伤害? 可怕的模样连──连她都吃惊啊。 他身上的伤──是为了她吗?是为了她吗? 这个念头闪过脑际,然后,她张开了眼,再次回到人世间。 第八章 「大哥、大哥、大哥……」从温暖的绣被间喃喃地、含笑地重复着。每喊一次,心里好满足,像找到了归处。 到底,是因为苏府给她家的感觉,还是认了大哥,内心有了家? 飘泊不定的灵魂终于找着了家,就算再过几年,她也不会想离开这个「家」啊。 就算要成亲,也是要跟心中最喜欢的人──这个念头突然冒出,让她有点儿惊讶,也有点儿理所当然,好象,曾经在很久很久之前,有人这么告诉她。 最喜欢的人吗?谁是她最喜欢的人呢? 累极睡去,唇畔仍扬着笑花。 幸好,她还活着。 真的,她好庆幸。 ☆ ☆ ☆ 笑声,从苏府传出来。 「好奇怪的声音啊……」苏元醒喃喃着,起身换上衣服。 「怎么了?」床上的女子睡眼惺忪,仍是硬让自己清醒过来。 「没,娘子,妳睡妳的吧。我只是奇怪这笑声……有点耳熟……」 「耳熟……是姑娘家的笑声啊。」 「嗯哼,是啊。」他随手拿起扇,自言自语道:「难道是她?」没有再回头看妻子,就走出房外循声而去。 苏家兄弟里,他早婚,成亲之后独拨一栋楼院给他与妻子,善玺独住一栋,而少昂的昂心楼则不曾有人进去过──应该说,只有一个人会每天待在那里好几个时辰。 他走过昂心院,往另一头苏家其它女儿出嫁前住的楼院走去,果然笑声连连,而且很刺耳。 内心又起一股恶意,整了整脸,确定自己保养得跟善玺一样,便走进院里,笑着对凉亭说道: 「青梅,妳笑得这么开心,必有喜──」人呢?凉亭无人,那笑声来自于哪儿? 「我在这儿呢。」 他循声往高处看去,瞧见她偏头望着自己──「妳……妳爬到屋檐上做什么?」 她搔搔辫子,不好意思地笑道: 「一早我起来,想试试大哥说的武功,没想到我一跳就跳到屋顶上来,结果……我不敢跳下去。」 「哦?那妳在笑什么?」居高临下看着苏府,难道苏府的建筑很奇特?奇特到让她发笑?还是她偷窥了哪个仆人在偷懒?或者──她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?他暗暗提醒自己,从今以后必要关窗关门,以免被她窥看了什么而不自知。 「没什么啊,坐在这儿能看很远,就觉开心,有点儿想笑。」 「原来如此。」果然是他多心了,什么是少昂转世的,她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嘛,亏他差点迷信起来。少昂性子温顺害臊,这丫头倒是挺活泼的。 「元醒哥哥──」 头皮顿时发麻起来。「怎么妳又认出我来了?」 青梅愣了下,搔搔头,笑道:「你跟大哥又不是同一体,怎认不出来?」 「是吗?好吧,妳下来。」 她迟疑地摇摇头。「我不敢。」 「呿,我在下头接着妳便是。」 「元醒哥哥,对你而言,是我的命重要,还是你的命重要?」 「自然是我的命了。」 「那就是了。我若跳个不准,你见不对劲,必定闪身就跑。」 他闻言,颇觉有趣。「妳这么了解我吗?咱们谈过几次话?由得妳这么懂我吗?连我娘子可也不见得懂我几分呢。」 听他主动提起嫂子,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,脱口问道: 「嫂子是被元醒哥哥掳来的吗?还是买来的?媒妁之言?还是一见倾心?」 见她没有生疏之感,心想难怪善玺会心动认她当妹子。她年纪还小──应该还小吧?连善玺都说她才十二,不是吗?只是身子发育好了点,将来必是开朗的姑娘。 开朗好啊,就不会想不开了。 他微微一笑,道: 「算是媒妁之言吧。我二十岁那年迎了她,本该是妳大哥的妻子──」 「大哥的妻子?」 「善玺自幼有婚配,原是订于二十岁那年迎过门的,偏偏遇上丧事……让他无心成亲,也拒绝成亲,对方不愿等,又不能推了这门婚事,只好由我出面,代兄成亲。反正当年约定婚事时,只说是苏家儿子。一开始呢,兄长先婚是当然,所以婚事由他接,但既然他已无心成亲,那由我也无妨。」 他说得好理所当然、好没有感情啊。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直到他扬起眉,对着自己笑问: 「怎么啦?青梅妹妹,妳哭丧着脸,难道是我欺了妳?」她不下来,要怎么欺她呢? 「你……不喜欢嫂子吗?」 他一愣,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有这问题。 「喜不喜欢,很重要吗?」他又笑。 「成亲,总是要跟最喜欢的人在一块。」 「咦,这话,真耳熟,是谁说过呢?」毛骨悚然之感再起,不知为何脑中想起少昂也曾对善玺这么说过。不想了,再想,又要迷信了。他耸耸肩:「成亲十六年,相敬如宾还不好吗?我从未亏待她,她也不曾抱怨过。」 他一向是冷情之人,感情极淡,就连亲若妹子的少昂死后,他也不像善玺一样痛苦了这么多年。 见她眼透着不赞同,他也不以为意。 「我不会在外头花天酒地,就算我跟她之间没有孩子,也不会因此休了她或者纳进其它妻妾。一生就这么一个女人,不离不弃,我这相公,也算是很不错啦。」 原来,苏少昂的死,不只影响到大哥啊!她难受地注视苏元醒。他看似玩世不恭,事实上呢? 他也受到了苏少昂自尽的影响了吧! 妹子的自尽,让他体认到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三妻四妾,竟会伤害到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,己所不欲,勿施欲人,他自然不会打上纳妾的主意;同时,苏少昂的自裁,也让他对感情举步不前了吧? 奇怪,为什么她会这么了解呢?为什么……她有点恨起苏少昂的自尽了? 「妳……在掉眼泪吗?」他试探地问。这么容易就玩哭,那可不好玩了。 「没,没,风砂进了我的眼。」她用力抹眼。 「那妳下来,既然妳都是我妹子了,不如由我带妳逛府里──」 她不察,被心软蒙了眼,点点头。 苏元醒暗笑:「来,妳放心,我会接住妳的。」 文青梅估量一下距离,深吸口气。 「元醒哥哥,我若跳下,你要接住我啊。」 「这是当然。」他很诚恳地说道。 她慢慢站起来。 「我喊一、二、三,妳就跳下来吧。」 「嗯。」 「一、二……三!」 文青梅咬牙,眼一闭就跳下来。 苏元醒大笑出来,迅速跳离三步。 「元醒!你做什么?」苏善玺一进院,就大惊失色,奔向前的同时,连忙伸臂欲接。 分不清楚是谁的惨叫,他及时接住她小小的身子,但还未站稳,连步往后退去,最后重心不稳跌在地上,怀里的身子跟着一块栽下。 出于直觉地,他护住她的身子,紧闭着眼,忍着背撞上地的疼痛。 过了一会儿,混乱逐渐平息,心跳也缓缓下降,他暗松了口气。知觉告诉他,背后的疼痛可能要痛上一阵了;怀里的身子被他抱得紧紧的,应是无碍。脸颊不知碰上什么东西,软软的,连他的唇也是软绵绵的,带点香气…… 思绪,剎那间,停顿了。 软软的、甜甜的…… 心脏在狂跳了,浑身忽地臊热起来,他慢慢地张开俊目,瞧见她紧紧闭着眼,唇瓣……贴着他的。 他,呆了。 或者,该说他傻眼了── 第九章 见她再度要抽手,他紧握,她再使力,他仍然是紧握住不放,直到感到掌心相触间不知是谁在发汗了,他仍然不放手。 「大哥!」文青梅拿捏不定他的心思,恼叫:「你到底想干什么?」这人,偷亲了也不敢吭声,鸵鸟。 「我……我是想问妳……对啊,我是想问大白天的,妳怎么躲进房里睡起觉来了?是哪儿不舒服吗?」 「没,我没不舒服,只是二姊老拉着我谈县里的公子爷们,我嫌闷,便托了个理由,拿书回来看……看着看着就睡着啦。」 娃娃般的颊面又红了,他心里讶异,瞧了一眼那搁在床上的书,也不是什么淫书,她脸红什么? 「大哥,你饱读诗书,怎么不曾想过试科举?」 他愣了下,随即以为她努力转变话题,化解彼此的尴尬──心头百味杂陈啊,如果她有心,大可追究,而他,再也没法装傻,只能负起责任。果然,她还是嫌弃自己的老啊。 心里有些沮丧,仍答道: 「在场为官多拘束,我不爱。为官者,图的是什么?光宗耀祖?可没哪个祖先会因为我当官而高兴得从坟里跳出来;若是为民申冤,我更无兴趣,要我寒窗苦读为的是他人的冤情,我宁愿与人勾心斗角谈生意──」 她闻言不感意外,早知他的性子很冷,不把人家生死当自己家的事,正因如此,当她醒来后竟能得到他亲口允下义兄妹之情,心里的狂喜是难以形容的。 「那……那……大哥,你会不会瞧不起不识字的人?」 他正要答话,忽觉她的眼神游移不定,不敢直视他。顿时,他心中了悟,难怪啊,难怪她老爱听他说故事。怎么没有想到呢?她练武,自然与读书无缘。 「妳若喜欢,只要我有空,就教妳识字,反正妳还小,学习力不会差到哪儿去。」 她抬头,喜孜孜地叫道: 「真的?」见他肯定地微笑,高兴万分却又害臊地搔搔辫子,小声说道:「我老看著书,却识不得上头写什么。好怪啊,明明我是练武人,却不爱武;反而一到大哥的书房,就像回家一样,舍不得离开,可是,我却连一个字都不识得──大哥,少昂姊姊很喜欢念书吧?」 听她提起少昂,他微愣,答道:「妳跟她比什么?不一样的人,怎么比?」 「大哥,你人变好了,若是以前,你一定会讥我拿什么跟少昂姊姊比呢。」她笑盈盈地。 他只是微微一笑:「不是变好了。」 不是变好了,那是什么呢?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,那眼神专注到好象是世间只剩她一样。她的脸红了,垂下视线,瞄到坐在床缘的他似乎往前倾向自己。 心脏的拍子有些乱了,见他愈靠愈近、愈靠愈近,唇瓣有些发烫,想起方才那个短暂到只来得及感觉他的气息。 他……他是不是又想要……又想要……瞄他俯下头,她紧张地闭起眼,感到他的呼吸在自己耳边。 「瞧妳,想睡也不先将发饰拿下来,小心伤着自己。」 温柔的声音响起,然后看见他退开站起,松了握住她的手。她迅速抬起头,瞧见他正对着自己微笑。 「妳先梳洗一下吧,待会来书房找我,我先教妳学几个易懂的字。」 他的话客气又温和,让她心里好生失望。她在失望什么呢?还是,她在期待什么? 等他离开后,她小心翼翼地将留有他余温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脸颊。 暖暖的,让她的心又开始热起来。 如果、如果她告诉他,她并不会很排斥方才他的轻薄,不知道他会不会吓一跳? ☆ ☆ ☆ 一出房门,便用力地抹了抹俊脸,才有力气举步离开这个充满暧昧的地方。 再出院子,就听见那个令人讨厌的声音── 「郎骑竹马来──」苏元醒摇头晃脑的,在院外走来走去。「哎啊,这不是大哥吗?怎么满脸大汗?都快年尾了,哪儿来的大太阳?莫非,是冷汗?大哥,你做了亏心事?」 「你都几岁的人了,还在这里闹?有时间就去陪陪你妻子吧。」 「我几岁,你就几岁了。大哥,恐怕至今你都还没有记住我娘子的长相吧?」苏元醒笑道:「这也好,虽说她不是貌美之人,可你也不是会看美色的人,还好你对她没什么兴趣,不然我真怕你后悔将当年婚事送给我呢。」 「你真的怕吗?」 「呃……十六年的夫妻情义是一定有的。」他颇为含蓄地说道。爱不爱则不在他所愿意给予的范围内。事实上,连他都怀疑自己的生命里是否有情爱可言,本以为这是双生子的缺憾,而后见善玺完全不同于自己,才知从头到尾寡情的只有自己。 「大哥,你这竹马到底何时才能骑到青梅妹妹面前?」 「胡闹!」 「真是胡闹吗?你亲了都亲了──」话未完,就被拎住衣领。 「你又偷看?你看了她的身子还不够,还想做什么?」 「我没要做什么!只是瞧你们两个连亲个小嘴都在那儿害臊个半天,我着急啊!大哥,你也不想想你都几岁的人了,谈起情来还慢吞吞的,我真怕等你终于鼓起勇气向她提亲时,你一只脚都早踏进棺材里了。」 苏元醒的话正中他的要害,让他脸色一白,咬牙道: 「正是我已年纪不小了,所以……所以……」 「所以面对十岁的娃儿,你觉得已来不及了?」 「不是十岁,她至少有十一岁了!」 如果有人会因为暗笑在心头而得内伤,那他大概也快了。苏元醒很努力地维持表情,诚心真意地说: 「大哥,这世间还有什么来不及的呢?至少,她还活着啊。你瞧,她今年,呃,十一岁,是小了那么一点点点,但你多保养点,再过两年,迎她过门,皆大欢喜嘛。」 「等她快三十,我大概也不在这世上了吧。你要我让她当寡妇吗?」 哇,连这么久的事都想了啊!难怪老听人家头一遭遇爱,总是拖拖拉拉地不知所措。苏元醒用力叹了口气: 「大哥,既然你放弃了,那我还是叫二姊帮她挑个好夫婿吧。」 「我不允!」他直觉脱口,后来勉强压下自己混乱的情绪,说道:「这事要从长计议,我不要我的妹子再嫁一个颜起恩。」 「世上谁都有可能是颜起恩。」苏元醒道。 「我就不是!」那样的人曾经害死他最爱的妹妹,他岂会走上这人的路子? 苏元醒闻言,微微笑着,声音放柔了。 「大哥,年纪相差颇大又如何?青梅她虽小,但心里成熟得紧。」身子发育也不错,可以生小孩了。「那,你还在乎什么?还在计较什么呢?当寡妇又如何?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。你真要等到错失了她,才来懊悔吗?你已经错失过一次,痛苦了十六年,现在,你要让机会再从你手里流失吗?」 苏善玺闻言,心头一颤。咬了咬牙,紧紧闭上眼。 从出生到现在,三十六个年头了所有的一切在眼下晃过,他真正想要的,没有得到过;真正想要的,离他太远…… 甚至,曾想过,如果青梅再早点出生就好了;甚至,曾想过,如果他晚几年出生就好了。 「我……」他掀了掀唇,忽地张开眼,反身往院内走去。「青梅!」他顺手开了门,瞪着她娇小的裸体。「妳……」 文青梅惊叫,连忙拿衣服遮掩。 「大哥,你怎么没敲门?」见他目不转睛,不但不背过身避嫌,反而跨步走来。 她连连后退,但终究没他的动作快。一眨眼,他已经抱住自己了。 她一僵,运动也不敢动。 「青梅!」他沙哑又紧张:「我等妳,好吗?」 「等……等我?你出去等啊。」 「我等妳到十四岁,好吗?一到十四岁,我立刻娶妳。我会努力保养自己。」 她瞪大眼,想要抬头看他,他却紧紧压住她的头。她听见他的心跳好快啊,快到她以为这心跳是彼此交杂着。 「嫁给我!我知道现在妳太小,对情爱还不是很了解,但我能等!我等妳长大,妳别嫌弃我,好吗?」 「大哥……」 「反正、反正我也瞧见妳的身子了,妳这一生,也只能属于我的了!」 谁要骂他心里有病,就来骂吧。连他自己也没有预设过会对一个小娃娃动情啊。 「让我等妳,好吗?」他捧起她的娃娃脸,见她胀红脸,以为她害臊。 她暗暗深吸口气,掀了掀唇: 「我喜欢你,大哥,从我张开眼第一次看见你,我就不由自主地对你感到亲近──」 「那──」他心里大喜。 「可是……」她细声道:「对不起,我没有办法……」 第十章 一年后 「她,二十岁。我是说,她至少,有二十岁了。」 「……」俊美如昔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来:「你说什么?」 「你想想,程家小姐都有十八、九岁了,如果是姊姊,那应该有二十岁了吧?」 「……苏元醒,你是在说谁?」 「文青梅啊。」 「她跟程道心有什么关系?」 「你忘了,她本来身处门之间,后来是什么甘愿让她退出师门,屈就一个小婢女的?」 脑筋开始在动了。他沉吟道:「你是说,青梅与程道心是姊妹?」 「应是如此。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从古井救出她?」 「当然记得。」 「一个武功高强的人,怎会轻易落井?不是有个武功更强之人,就是有个令她没有防心的人推她落井。她被救起后,除了失忆外,身子并无大碍,是不?不必像后来她被内功所伤,必须寻求江湖人的帮助──所以,是一个令她毫无防备的人推她落井的。」 「你是说,是程道心推她的?」 「我花了好多工夫才查到的。她之前极度反对程家小姐倾心于你,认为你不是个好夫婿,我猜,程小姐是一时恼火推了她一把,又不敢求救,所以──」 「……程道心知道青梅是她姊姊吗?」 「不知道吧。我猜青梅还来不及说出她们之间的关系,或者因自卑所以不愿说。」 「是吗?」他沉思了一会儿,说道:「就暂时先别提,我再看看吧。」沉默了会儿,忽问:「你多久以前知道的?」 「一年前喽。」 「一年前?这么久?怎么拖到现在才说?」 「因为,我想报仇。」 「报仇?」 「报一掌之仇啊!她打得我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,大哥,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,我还想继续报下去呢!你不用再天天保养了,让我看了真不忍,反正她都二十了,只是看起来很小,你也不用再等三年了!」 苏善玺猛然站起,瞪着他。「苏元醒!你跟我有仇吗?」 「没,所以,大哥,你快去吧!都三十七岁了,再三年就四十了!再十三年就五十了,我可不敢想象你若再虚度个十六年……喂喂,不用跑的吧?大哥,你的玉树临风呢?」 「我回头找你算帐!」 「你回头必是喜事临门,还找我算什么帐呢?」他双臂环胸,闲闲靠在门旁,笑容浅现。 曾听大哥提及跳井前后的青梅简直判若两人,如果他真旭鬼,会以为真正的文青梅已死,如今是少昂回魂了──管它是不是回魂,这两人能厮守终生才重要吧? 忽然瞄到妻子正在看他,他微微一笑,向她伸出手,道: 「下午,咱们去上香吧,我老怕我欺负过的人回魂不是为了大哥,而是来怨我欺她,来报仇的。」说到底,还是有点怕怕的。 「嗯。」 引人发噱之恶搞特别版 一则──十六年 苏府祖墓,苏善玺二十三岁── 「我来看妳了。妳想大哥吗?」 抚过的少昂,是冰冷冷的,如同他的心。 「妳一个人待在这儿很寂寞吧?都三年了……我每隔一阵子来看妳,妳想大哥吗?」坟前的地上已有杂草了,一根一根,他不嫌累地拔起,微笑地说道:「我也该死心了,是不?这世上没有鬼神之说……可是,若无鬼神之说,妳又在哪儿呢?那梦,真是骗我的吗?」 送少昂棺木回苏府的途中,路经城隍庙,他一夜似眠非眠,守着棺木,懊悔自己瞎了狗眼,让少昂毁在那姓颜的手里。恨颜起恩不知珍惜她,更怨她为何有心要寻短见,难道、难道相处十年,她还不知他的为人吗?就算养她一生一世,背负众人异样眼光,他也不在意啊!何况、何况他──总之,那日他不过合眼剎那,彷佛坠进一个不知名的地方。那地方一片漆黑,不知何地,心里正觉奇怪,忽然听见两个孩子在说话。 他始终未见到那两个孩子,只闻其声,问他想不想少昂回来?他当然想!想到宁愿时光倒流!想到恨不得自己当日能再早一步到颜府!为了那个混蛋而死,值得吗? 那两个孩子软软的童音,大概只有七、八岁左右,听他们互相交谈,隐约猜出是苏老爹养的孩子。 哪儿养的?怎么他都不知道?还是在他来到苏府前,曾有过早夭的孩童?他没有多想,自然是当城隍老爷显灵了,怜惜少昂枉死,愿意助她复生。 那孩子要他等到天亮,必会将少昂的鬼魂带回,他心里狂喜的同时,忽地眼一张,回到现实来。 宁信梦,也不要让少昂在复生之后闷死在棺木里,于是立刻命人开棺。他知众人当他疯了,他也不管,守着她的尸身到天明──连眼也不眨的。 「终究,是我作梦了吗?」他喃喃地,指腹滑过墓碑。「还是,他们找着了妳的一缕芳魂,妳却不肯再回这世间了?有我在啊,难道妳就没有想过我吗?」 他等到日正当中,她却连呼吸也没有。他好不甘心啊!既然没有复生的希望,何必让他作这个梦?她可知从绝望到有了希望,再从希望坠入绝望之中,心里那种痛苦的折磨? 「还是,妳恨大哥为妳千挑万选竟是挑中了那种人?我为妳报仇了,妳知道吗?他喜欢女人,我就给他女人;他爱纳妾,我就让他纳妾──」 「表哥?」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。他回头,神色淡淡地看着那蒙着面纱的女子。 「果然是你。墓园这么大,我真怕找不着人呢。」 「妳来这做什么?在府里等我就好。」他撩起衫角,就坐在坟墓旁。 「我想来瞧瞧表妹。」她走到墓前,看着墓碑写着「苏少昂」,而非夫家的姓。「我若叫她一声姐姐……」 「她姓苏,最多,妳只能叫她表妹。」他冷冷地打断:「妳嫁给了颜起恩,少昂可是与他再无关系。」放妻书他照抄一封,亲自放进棺木里,就是怕她以为自己还是颜家鬼,死不瞑目。 至少,他要让她死也能死得不害怕。 甚至,引她回苏家之后,将她葬于此地,怕她要找他又迷路,每天入夜都在房间点灯至天明。 可他没有梦过她,一次也没有。 「颜起恩呢?」他问:「没陪着妳回娘家?」 「没。他最近忙着跟人学做生意……」 「是吗?」唇边抹上笑:「他是不敢回来吧?怕一回来,被我逼上香,他连正视少昂墓碑的勇气都没有……他根本不了解我,我绝不会让他再靠近少昂一步,她会怕……会以为我要将她送回去。」他看向虽蒙着面纱但貌美的女子,笑道:「妳过得还好吗?」 「很好,比以前的日子好太多了,我从来没有梦想过会有这样的运气。表哥,咱们一表三千里,你本来大可不必理会我的,但你还是收容了我,将我许给起恩──」 他微微一笑:「只要妳听话,永远不必再过回原来的日子。上回妳捎信来说,他又想纳妾?」 「嗯。」 「好啊,妳就让他纳,不过我不允他纳真正想要的女人,妳就帮他选一个吧,妳懂我的意思吗?」 「我明白。」 「妳就在府里住几天吧,让弟妹陪陪妳,想要什么妳尽管说。」 她点点头,看他不再理自己,知道他想跟苏少昂独处了。她从未与苏少昂面对面过,但她的未来却因一个死人而改变。 「我先回去了。」 「嗯。」他应了声,等她慢慢离开墓地后,又发了一阵呆。 额面微靠墓碑,凉风吹来,让一头束起的黑发掩去半张年轻俊美的面容。 「少昂,妳多了一个表妹,一个毫无血亲的表妹,就跟当年妳多了一个没有血亲的兄长是一样。苏老爹见我与元醒失了爹娘,所以将一表三千里的咱们接回府教养;而我呢,却是为了报仇,将一表三千里的表妹给接回府。」轻笑了一声:「她姓魏,我找着她时,她家闹穷,差点一家当了乞丐。我见她精明又伶俐,就将她接回府里。我让元醒教她三个月,时时刻刻告诉她,她要长保丰衣足食的日子就得听我的,我会将她许给颜起恩当大房,让她做一生的贵妇人,相对地,她也得为我做事。第一次,我错看了人;第二次,不会了,她是个聪明的女人,懂得什么东西是对她最好。我让她嫁给颜起恩,那家伙忙不迭地接受了,以为我同是男人,所以体谅了他,还将表妹许给他。他不知她与妳不同,妳傻到试图寻短来摆脱这种痛苦,她不会有这种痛苦,因为她不要求情爱、没有妒忌,她明白为那样的男人不值得;她要的只是掌颜府大权,确定不会再回到苦日子里。我让她如愿以偿,她却也得为我做事。那该死的家伙要纳妾,好啊,让他纳,他喜欢女人,我就给他。」他知她虽出嫁,却仍是个闺女,怕她对这话题感到害怕与困惑,便跳过不谈。 那饱暖思淫欲的家伙喜欢夜度春宵,好啊,他就让他每一夜都在春宵中度过,没有不要的一天。这点,他那表妹看似温婉,却跟元醒学得如何笼络人心,颜起恩纳妾三人,每个都掌握在她手里,只会听她的。 「他要做生意,有我在,不会成的。我要将他养成废物,一辈子仰我鼻息,看我脸色过活;我要他到老死的那一刻,才会发现他的人生到底是怎么过的、他到底错过了什么!我也允她,她若有颜起恩的孩子,我必培养他成材,而不是像他的父亲……她知道我与颜起恩之间,谁才是真正的厉害人物……就妳傻、就妳傻……」缓缓合上眼,喃喃着:「我本不想让妳知道我丑陋的一面……不想的……妳我今生已无缘……已无缘了──有没有来世,谁知道?何况我死后必下地狱,那时妳呢?谁知妳在哪儿?是鬼魂也好,来找我,好吗?来找我,好吗?我等着妳,等多久我都不在乎了……」 冷冷的风依旧,吹冻了他年轻的脸庞。 ☆ ☆ ☆ 常宁镇,苏善玺三十六岁── 冷冷的风从身后吹来,掀起他的衣衫,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,他不以为意,状似优闲地走在冷清的街道间。 同样的夜、同样的月、同样的街,在十六年前的今天,在这个时辰,他拉踪昂,陪着她度过闺女前的最后一夜。 「古井还在啊……」他微微一笑,走到这口古井前。除了去年没来外,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回忆。 只是,这一次不巧遇上程家小姐。她有心,他知道,这些年来像她一样的女子不知凡几,他却无动于衷。 他是个寡情之人,他也清楚。对少昂,是例外,唯一的例外,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会有了吧? 无意识地俯视井中的倒影,模模糊糊的,他有多少没有正视过自己的相貌了呢?他今年三十六了,应该迈入中年了吧?苍老了吧? 他微微一笑,并不在意自己的岁数让他的面容老化。正要移开视线,忽地井中有样东西勾起他的注意──「是什么……」有块布浮在水面上──「是人!」 有人跳井? 这口古井又叫妒井,会跳井自尽的人必是──脑中闪过少昂的自尽,他咬牙,想也没有想的,拉过绳子,往井中跃去。 「啪」地一声,他忽略了这口古井曾有人自尽,再也没有人敢来此汲水,以致老绳腐断。 落井后,他立刻捞起小姑娘的身子,将她的面容朝上,打量了距离甚远的井口,暗咒一声。 「可恶!妳自尽,就没有想过有人会为妳痛苦吗?」借着微弱的月光,往那自尽姑娘的面容看去,心里微讶:「是程家的孩子丫鬟,怎会跳井自尽?」他对这丫鬟的唯一印象就是偶尔会以敌意的眼光打量他。 他迟疑了一会儿,见她连动也不动的,便探了探她的鼻息。 「死了?」他讶道,眼底出现一抹怒气。他永远只能晚一步吗?「这么轻易就死了?这世间就没有妳值得留恋的事吗?」 不知不觉将少昂与她重叠,他不甘心,对紫头大声求救。耳际忽闻──怎么办…… 「谁在说话?」他暗暗吓了一跳,这么小的一口井,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只有这程家的孩子丫鬟,还有谁跳井了? 「少爷!少爷!」苏家的仆役探头叫道:「果然是你……来人啊!来人啊!快来救人!我家公子终于跳井了……不不,是不慎落井了……」 苏善玺闻言,暗松口气,喊道:「快差人去请大夫,有姑娘跳井了!」 「咦,不是您跳井啊……好好,快把绳子丢下去,我马上去请大夫!」 正等绳子丢下来的空档,要想办法先救活她,忽地听见──还差十六阶梯,就可以还给苏哥哥了……现在晚了十六年,尸身也早就腐烂了……完了完了,这小姑娘是谁啊?小抱不认识啊…… 「是谁?到底是谁?」听着好耳熟的小孩声音,左右张望就是没有人。 忽地井水起波,他本以为是夜风所致,后来发现波生大浪,水位急速升高。他心里惊骇,紧紧抱着怀里已算死去的小姑娘,不让水淹上她的口鼻。 我不管了……哇,我不管了啦……反正都在天亮前送回来了啦──在天亮前送回来?送什么?那孩子的声音愈飘愈远,井水涌出了井口的同时,终至消失。 他抱着她,踉跄地跌出井外,旁人连忙接过他怀里的身子,喊道: 「苏少爷,来,交给咱们吧,大夫请来了、请来了!」 「少爷,咱们回去吧,你一身湿透了,得赶紧换个衣裳吧。」 他抹了抹脸,转身离去,心思尚放在井底那莫名的声音上。这声音,到底在哪儿听过? 是──是──是在城隍庙里那似梦非梦中的孩子声音!灵光乍现的同时,身后传来: 「还有呼吸!还有呼吸!醒来了……醒来了!」 他讶异。明明在井底是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,叫人找大夫也是尽尽人事,真要活过来,反而让他有些错愕。 「少爷?」 「这水……好酸啊,果然是醋水……」虚弱的声音穿透了嘈杂之声,直接打进他的意识中。 倏地,他转过身瞪着那程家的孩子丫鬟。 ☆ ☆ ☆ 苏府,苏善玺三十九岁── 光滑柔美的身子上有个令人遗憾的疤痕。 说丑,也还好。经历了这么多事,在他眼里,已无美丑之分,只要心爱的人能活下来就好了。 张开眼,已是天亮。直觉地探向枕边,枕边是空的,他愣了一下,发现左边的身子已是半麻。 她的身子小小的,穿著薄薄的单衣压在他的左手边。因为太娇小了,所以往往一觉醒来,枕上没她的踪影,她的颊面反而是窝在自己的心窝上。 他有点失笑,没唤醒她,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后脑勺,移她回床面睡好。 人娇小的好处就是身子很轻,要抱要扛都很容易,坏处是一压就会压扁她了。 他见她睡得极熟,双颊嫣红、娇唇欲滴,像孩子般,不由得俯头轻轻吻上她的唇。不敢惊动,所以没有深入。瞥到她略为敞开的单衣,几乎盘据在整个肩上的疤痕露了大半,温热的指腹慢慢地滑过凹凸不平的皮肤,想起她的胸腹间还有其它疤痕。 「能活着,才是最重要。」他喃喃着,拉好她的衣衫,不再窥视她那令人无限遐思的身子──明明是孩子般的脸庞、孩子般的童音,甚至孩子般的身高,在衣服下却是拥有女子柔美的体态与二十多岁的心智。 当局者迷,当年果然是他昏了头,以为她才十一岁。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怎会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呢? 他一撮黑发滑到她的颊上,连忙撩起的同时,发现他的头发与她枕上的头发纠缠在一块,分不出是谁的。同样的黑……这是不是表示,他还算年轻? 今年她二十三,他也……三十九了,相差十六岁,实在多了点。 不再惊扰她,为她盖好被后,起身穿衣,走出房外,瞧见颜起恩正在外头等着。 「你在这里做什么?」 「大舅子──」 一早起来就见到不想见的人,心里不高兴是自然。苏善玺关上门,说道: 「有话到外头说去。」 走到庭院的石墙外头,他才正视眼前这皮松肉厚的老头儿。 「一大清早的,你来找我必有要事喽?」 「是是……大舅子,前两天祝贺的人多,你一定没注意到我,所以今儿个一大早我就在这里等着,等恭贺舅子三十九岁生辰。」 最忌旁人提他的岁数,苏善玺心中微恼,却不表露。「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,不用闲扯一堆。」 「舅子,那个……我也等了三年了……你好歹帮我疏通疏通,别让我等太久啊。」 「哦?你还想当官吗?」 「那是当然!我想了几十年了!」 「几十年?从什么时候开始呢?」 「自然是寒窗苦读起,就盼着有一天能当个为民申冤的好官。」 苏善玺看他一脸横向硬撑起的正义之色,故作讶异地问: 「当好官,那可难了,不能收取民脂民膏,不能强抢民女…:你,行吗?」 「大舅子!你这什么话,当我是强盗土匪吗?」 「不,我只是想起当年你曾提起成亲之后,再苦读几月便进京赶考,我还记得那一年你并没有去应试。」 自苏少昂死后,苏善玺从未在他面前主动提到有关少昂的事,甚至不当他与少昂曾成亲过,如今提得顺口,表示什么?颜起恩一脸暗喜,连忙道: 「大舅子,你定要帮帮我啊,赵竣官位愈做愈大,想安插个人进去并不是难事,你在他面前说一句话足抵得过我说的百句千句……」声音忽地低了下来。「大舅子,我知道你喜欢哪一类的姑娘,我家乡那儿就有好几个小姑娘,才十二、三岁,个个貌美不输嫂子,我可以帮你物色物色──」见苏善玺瞇起眼,俊脸微微变色,颜起恩察觉自己说错话,连忙改口:「不然……不然大舅子,你好久没去我那儿了,凤儿、凤儿她……你若喜欢,我可以……我可以……」 「你不要再说了。再说下去,只会让你最后的一点自尊都被你自个儿践踏了。」 苏善玺不理他的叫唤,拒他于门外,走回楼院。 「青梅?」他讶异,瞧见不知何时她已盘腿坐在屋顶上头。 她对他微微一笑。 暗叹口气,他从角落搬出梯子,有个会轻功的妻子,就是得付出点劳力。他爬上梯,小心地撩起衣角,坐在她身边。居高临下的,正好看见颜起恩垂头丧气地走出去。 「吵醒妳了吗?」 「也不算吵醒。只是一出来,不好打扰,就上来瞧瞧了。」童音软软的,像一直没有成长一样。 「瞧他吗?他有什么好瞧的?」见她忽然往后倒窝在自己怀里,手忙脚乱既要搂住她的腰又要暗暗稳住自己的身子。她似乎忘了他只是一介斯文人,身手不算俐落,也没有那个能耐可以完整无缺地落在地面上。 「瞧他──」她顿了下,道:「瞧他好象老了好多……」 「是吗?我没注意。」 「这是纵欲过度的下场吗?」 「呃……」对于前两天才履行夫妻情爱的自己,说是或不是,似乎都不是好答案。他只能微笑道:「我已许久不去管他了。」 「喔……他瞧起来,好象比你老很多呢。」 「是吗?」果然天天保养还是有效啊。瞧见她怀里抱着一对白玉娃娃,心里已不再讶异为何她独爱这对有些老旧的娃娃。 这对娃娃是她在洞房花烛夜时发现的,就搁在他的柜头上。她一见,眼泪就直掉。 一个娃娃很完好,只是有些刮痕,是年幼的他扔在草丛堆里时所致;另一个,破了。 是当日她遭她师弟偷袭时弄破的,事后他曾费心黏贴,但仍是裂痕满布。她不介意,反而十分喜爱──就像、就像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样。 夫妻相处两年,她有时的一些小动作、小习惯眼熟到让他从初时的惊骇到现在平静地接受了。 「妳还没想到名字吗?」 「嗯,我老想不到适合的名字。大哥,我最近又作梦了。」 「哦?妳说说看。」 窝在他的怀里,仰头对上他的眼。「我梦到有个孩子教我念书。那孩子长得跟你有点像,那小女孩却蒙着脸,我知道那是我,可我之前一个字也不识得啊。」 微风轻轻吹来,不冷。他只是撩开她的发丝,柔声微笑: 「妳别想。那只是梦,而且,就算梦是真实,那也过去了,不是吗?有时候想起,不见得会快活。」 「嗯……对你来说,颜起恩算是过去了吗?」 他不答反问:「妳对他的感觉呢?」 「我?」心里有些讶异他的问话,她认真地想了下,笑道:「我对他的印象一般,没有什么特别的,只是对他纳妾的行径有些讨厌罢了。」 「是吗?那我也什么都不管了,只要他别来招惹我,我可以勉强当无事发生。」反正长年的环境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志,就算他不再从中下招,颜起恩要想回头,难了。 轻轻贴上她的颊面,她有些发痒地想笑,他却吻上她柔软的唇瓣。 过了一会儿── 「等等──等等,大哥──」她连连避开他的唇,喜道:「我想到了,想到了!」 他愣了下:「想到什么?」 「这个娃娃叫小抱,这个救我一命的叫善玺。大哥,当年若不是你救了我,只怕今天我早已在阴间等着投胎了吧,而它,也救我免死。」 「妳能活下来,我日夜为此感激老天。」他始终浅笑以对。 紧紧将娃娃抱在怀里,觑他的笑脸一眼,悄声说道: 「大哥……」 「嗯?」 「其实,我一直想说一句话──你可不要介意啊。」 「妳说。」他微笑。 「那个……你要四十了……」 「我才三十九。」他笑道。 「对,才三十九呢,看起来也不过才三十嘛。」 「真的吗?」他喜道,仍是面带浅笑着。 「是啊,所以,大哥,你想笑时就大笑吧,可别为了怕老怕生皱纹而老是面带浅笑的,要保养也不能太过啊。」 「……」 「你生气啦?」 「不,怎会呢?」他仍是微笑着,笑得有点假。 风,吹过,暖暖的,像春天,持续很久很久的春天。 二则──当文人遇上武妻时 自从娶了一个会无意间动粗……呃,动武的老婆后,外头就谣言四飞──谣言的起因是有一次在有朋来访时,她不小心给了他一掌。 如同过往的每一次,瞬间当上空中飞人,破窗一路飞出去,直到撞上院内的石墙,整个人凹陷在墙上。 从此,惧妻之名不胫而走。 外头传说,他没有花天酒地、没有再纳妻妾,不是他没有那方面的能力或兴趣,而是家有悍妻。 他敢纳,就是死路一条。 不少人假借理由,进苏府拜访,为的就是一睹那面人形墙,就连半夜也发现有家丁在偷偷拓印那面墙拿去贩卖──他并无义务召告天下他与青梅之间的夫妻情事──呃,但至少,偶尔也要扳回点颜面。 这日,他带着朋友走进苏府,她一见,讶问: 「大哥,你怎么啦?」一脸沮丧的,好少见哪。平日他为了不多加皱纹,除了淡笑就是面无表情的,很少见到他一脸皱成一团。 见他很哀怨地垂首,事情必然严重。 「大哥,你有什么事可得打起精神啊──」 如往常般,她打气似的往他的前胸轻拍而去,忽而想起上回打飞他的事,要收掌已是不及。 掌落下了,声音不大,他却连动也不动的。 「大哥!」 他微微一笑:「没事的。我没什么事。」 「原来是谣言啊……」在旁目睹一切的朋友脱口。 「张兄,是什么谣言啊?说来让小弟听听──」 「没什么,没什么,外头闲言闲语多,竟说苏兄是个惧妻之人,常常饱受其妻拳头;你不常在外头留连,正因你常被打得鼻青脸肿,不敢见人啊。」 苏善玺俊美的脸庞微微抽搐,不忘露出淡淡的笑来。 「今天张兄一见,可就知道外头的谣言真假了。」 「当然,当然,我会辟谣,绝对会为苏兄辟谣的!」 他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啊,先在胸前塞了三层铁板,又穿上十斤重的鞋子,光练走路就不知练了多久。 他抬头看着文青梅,注意到她目不转睛地回视自己,然后垂首瞧着她有些红肿的掌心。他暗叫不妙,忘了塞上铁板的,她打到自然会痛。 「青梅──」 「大哥。」她抬头笑盈盈。 背脊一阵发寒,他也不管了,拔腿就跑── 「大哥,你肩上有灰尘呢!」她跳起来,轻轻击中他的肩头。 一片静默。 「大哥,第一次,我能跟你平视呢。」 「……是啊,张兄,麻烦你差人拔我出来好吗?」苏善玺很冷静地说道。 从此,惧妻之名,继续流传。 三则──转世后的复仇? 二OO二年。病房── 「醒来了!醒来了!终于醒来了!」 好吵…… 「儿啊……你昏迷了一个多月,终于醒来了……」 哀哀凄凄的哭声让人不醒来也难啊。被吵了老半天,就算是想继续睡下去,也不得不张开眼以表抗议。 虚弱的眸子张开,白色的天花板在她面前浮动,立刻又闭上眼。这人好会哭啊──这种哭法就算是死人也会被吵醒吧。 「苏先生,你来啦,我儿子醒啦!醒啦,呜呜呜……」 「是吗?那真是恭喜了。」声音好冷淡,让她心头一跳。还好这个人不是她的亲人啊,不知为何,这个念头理所当然地从脑际窜过。 「是啊,该恭喜该恭喜……哎啊,我不该这么说,颜小姐都还没有醒来,我就这么高兴不是很对不起她吗?」 「妳跟她,有关系吗?」 这话一说,病房内立刻噤声了。 好象听到椅子被拖到她附近,有人坐下来了──她悄悄地张开一只眼,看见一个男人就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。病房内,好象没有其它男人了,那表示他就是那位苏先生吗? 不会吧?这人会是她的亲人? 他彷佛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他,抬起头,眼底闪过微微错愕。 「妳醒来了?我就知道把妳安排在普通病房里,听那些家属哭天喊地,妳不醒也难。」 她瞪着他。 那一年,苏家有丧事,百日内若不成亲,就得再等三年,爹说她不能再耗青春,非要对方在百日内迎娶。对方允了,来的是苏家孪生子的弟弟。 不管是谁,都是人中之龙,所以,爹让她嫁了。 在嫁的那一夜里,他说: 「我这一生不会背叛妳,永远都不会,不会三妻四妾、更不会花天酒地,我对妳绝对的忠实,所以请不要在我身上索求更多不会有的东西,好吗?让我们相敬如宾,当一辈子的夫妻吧。」 当床幔被他拉下时、当身子被他拥住时,他都是极度温柔的。他的一生没有背叛过她,却永远没有爱。 他是一个冷情的人,可以对每个人都好,却不曾真正爱过人。当她惊觉自己爱上他时,已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报。 她爱他到死。 「怎么啦?看到鬼了吗?」他恶意地笑着:「妳能活下来真是奇迹啊。如果不是我发现妳计算机ICQ一直叫着,一时好心过去看,恐怕妳早就心脏病发而死了。」 她拍了拍脑袋,对他的话好象没有什么印象,反而对昏睡时作的梦还有些残余的记忆。 「你……你是谁?」 他讶异,却很快恢复正常,探手摸向她的额。 「很正常,没发烧,医生说妳心脏需要开刀,但也必须等妳清醒过来,妳睡了一阵子……」想了想,还是保险地按下铃。 她避开他温热的手掌。「你是我的谁啊?我爸妈呢?」 「小鬼,妳爸妈离婚了,妳不知道吗?当年还是妳捉奸在场的。怎么?睡昏头了吗?」 是这样吗?她果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啊。 「那,你到底是谁?」 透过金边眼镜,他瞇起眼。「我是妳邻居。妳该不是撞到头,失去记忆了吧?妳知道妳姓什么叫什么吗?」 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叫什么?」 他脸色终于变了。变得恼怒,暗咒一声:「我干嘛没事送妳上救护车?让妳躺在那里死了也算,省得找我麻烦。」现在可好,她爸妈也不知死哪去了,自她昏迷后也没来探她,害他必须偶尔来看看她死了没。现在,她失忆了,万一一直没恢复,像雏鸟一样缠着他怎么办? 她偏头望着他。 「妳叫颜小满!医生呢?怎么还没来!」 「颜小满啊……」细细念着这个名字,一点印象也没有。「我好想做一件事喔──」 「我知道,妳想上厕所,是不?尿壶在哪里?护士在哪里?我可不负责这类事的。」 「不不──」她一直看着他堪称好看的脸庞,挣扎地坐起来,动了动手指头,好象很活络嘛。「你过来点,我有事要做。」 他虽心不甘情不愿,但在众目睽睽之下,也只能勉为其难地靠近她。 「再靠近一点。」她说道。 「噢,这一个月来妳只是擦澡而已,妳知不知道?」他嫌恶地说,以为她要告诉他一些私密的悄悄话。啐,当他是她老爸吗? 他附耳过去。 「我一直好想做一件事喔……我一醒来、一看见你,就好想好想……」 「小鬼,可别爱上我啊。」 「就算我忘了过去、忘了我自己叫什么,我还是一定要做……不做,我一定受不了。」 「好吧,那妳就快做!省得浪费我时间!」 话才说完,眼角快速地晃过一样东西,「啪」地一声,她用力甩了他一巴掌,将他的眼镜打飞出去。 「好爽!」好象长年积压的怨气终于一吐而出。她高兴地眉开眼笑。 火辣辣的感觉尚残留在他的脸颊上,根本没有料到从小怕他怕到大的邻家小妹妹,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打自己。 「看来,妳已经有体力应付手术了。」话才说完,就看见她「咚」地一下,倒向病床。 「小鬼头!」他快步上前,探她呼吸。「不会是回光反照吧?这小鬼敢打我!敢打我!」瞪着她昏迷不醒的脸,心头有点点不痛快起来了。怎么能让她轻易就钻进坟墓里?「妳给我好好活下去!等妳醒来,再来好好算帐!医生呢!医生呢!」 「……」 「她说还爱着苏元醒,所以才让她进来的……根本是来报仇的吧?」 「好怪哪……小抱,那、那现在怎么办?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她怎么昏了?是不是会死啊?咱们偷偷把她送进这身体里,可不能预知她能活多久啊,这身子的心脏好象有问题耶──」 「我……我不知道啦!」 「咦……小抱,你别跑啊,每遇事你就跑……要怎么办啦?」没有小抱,他也不敢管了,回头偷看一眼苏元醒正摇晃着她的身子。没见过他这样啊──哇,不管了!他也不敢管了啦! 「小抱,等等我啦!」 「颜小满!妳敢给我死看看!」 四则──老夫少妻小小小插曲 大街上── 「那个……苏少爷,你好年轻啊──到底是怎么保养的?明明年纪都这么大了,还像个年轻公子哥儿,连条皱纹都没有。」 苏善玺含笑:「是吗?」 「是啊是啊,我听说您几年前娶了一个好小的妻子……」 「她不小,才差苏某十六岁而已。」 「十六岁啊?瞧您保养得这么好,简直像天生的,就算小十六岁又如何?两人瞧起来一定差不多岁数了。」 「这倒是。」苏善玺闻言,心里一喜。「给我两块小甜饼吧,我孩子喜欢。」 那小贩瞄了眼他身边的小孩们。「可……两块饼,三个小孩怎么分?不如买三块吧。」 苏善玺闻言,瞇起眼。 「苏某的孩子只有两个。」 身边传来窃笑,他瞪了眼那两个孩子,暗暗拉紧身边的小姑娘,不让她笑出来。又听那小贩抽口气: 「只有两个小孩……莫非这一个是私生女?啊啊,您放心、您放心,我不会乱传,也不会密告苏夫人的。」 苏善玺闭上眼,咬牙道: 「我没有私生女。」 「那就是养女了?」 「苏某也没有养女。」 「咦?那这真是一团难以解开的谜啊……」小贩摸着下巴很努力地研究着。 「你只是卖个饼的!谁教你去学官差解谜了?你当这是犯杀人案吗?要不要以你家祖宗的名誉起誓解谜?她是我妻子!饼卖不卖?不卖我走人!」 「大哥,别发火,小心会老、小心会老!要笑,要笑喔!」文青梅连忙道。 苏善玺暗暗吸口气,勉强挤出浅浅的微笑,注视着簌簌发抖的小贩,冷静道: 「老板,两块甜饼。」 后记 当拿到「七出」的设定时──唐朝! 不肖作者第一个反应是── 「有没有库存?偷跑步的机会又来了!自『六婆』后一直念念不忘此计。唐、唐、呃……没有!」 无力地跪在地上,仰天长啸,总不能、总不能把王莫离VS红红给搬出来吧(注:《相公,爱我吗?》因年代太久远,故不记得者一律跳过)? 也不能让《挽泪》、《宿命》再来续摊吧? 一连两次套书,错过消化库存的机会,心里怨恨是自然,不过无关作者的恶搞。 作者的恶搞纯肇因于太认真,以致神经一度失去控制。 一、特别版补述:最后那两个娃娃因为想当人,所以偷偷奔上阶梯,不小心跑得太多,一投胎──竟是苏善玺与苏元醒(搞了半天,娃娃是这两位仁兄的前身)? 二、第十章古代男女主角抱在一起大团圆时,突然跳到「特别版」:现代女主角忽然清醒,原来是灵魂终于回来了,独留男主角在古代空──余──恨!顺便让读者当场吐血而亡。 注:作者曾拜读过一些穿越时空的小说,正满含笑意看到结尾等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时,突然之间女主角受到不可抗拒之因素,飞回现代时,在飞机上、在家里、在路上遇见了转世后的男主角,微微一笑,两人互有感应扬长而去──那,几百年前的男主角呢?当场,身为读者的我,真想摇晃女主角!跟妳谈恋爱的不是转世后的人啊!妳把男主角留在那里思念妳到老死,跑来跟这个人重新来?对不起,读者的我无法接受。呃,至于作者的我,就很坏心、很坏心──三、小恶搞,让人出来串串场,请放心,不会有什么三只耳朵的人出现,因为这是唐朝,除非他们也借着外星人之力来到唐朝。 以上三点,就是我在写《没心没妒》时,最后的恶搞幻想(其中之一实现了,有兴趣者可以猜猜看)。 看不懂后记在写什么吗?这倒也是。因为后记专门给看完书的人看的,所以看不懂的,请先翻书吧。 最后,在写《没心没妒》时,因为女主角失去记忆之故,让我忽然想到《当男人遇上女人》,灵感突起,想写成《当男人遇上女人》古代版,哈哈。不过因为本书已到第八章,不能窜改,只好作罢。将来有机会,若见一本《当女子遇上男子》,封面还是古代的话,那没有错,就是《当男人遇上女人》古代版。 全文完 【本书下载于书本网,如需更多好书,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】